第一章(第9/16页)

“你梦见麦穗梦见蛇梦见道士在桑林里走,这些都没什么,”女尼说,“只要不梦见下雪。”

“可是我梦见我的父亲……”

“你父亲什么?”

柳柳满脸一阵绯红。

女尼打了一个响嗝,喝了一口茶:“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得到,你回去到河边烧几刀纸驱驱邪吧。”

柳柳觉得手背上一阵毛茸茸的,像虫子在爬。皮匠将另一只手放到她的脖子上,柳柳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旷野上变得急促起来。雪越下越大了,她隐约看见身后的村子里已经点上了灯。

“你的手粉嫩的,”皮匠吐出一口一口热气,把声音压得更低,“你的身上每一处都是嫩的,像竹笋刚刚从地里冒出来还没有长熟,像个小疙瘩……”

柳柳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赵家的女人都像你一样漂亮,可她们全是骚货。她们在羊圈里,在铁匠铺的火炉前,在麦地里……哈,你知道她们在干什么?她们大腿绷得笔直,有的是用不完的力气……”

皮匠的一只手绕过她的脖子,滑到了她的胸口:“我知道怎样把火越烧越旺……”

柳柳看见那根粗圆的枝条在那堆纸烬中烧得通红,她悄悄地抽出了它,皮匠还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她突然一闪身,把烧红的枝条按在他的手背上,她立刻闻到了空气中散发出的一股皮肉被烧焦的气息。

皮匠一撒手,翻身滚倒在雪地里,他的牙齿咬着地上露出的草皮,发出呜呜的叫声。

柳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村里走去。

7

哑巴站在那架木梯上朝墙上刷着石灰,蜷曲在墙根下的一条黄狗静静地陪伴着他。天空在晌午的时候晴了一下,现在又开始阴沉下来,零零星星地飘着雪珠。翠婶拎着一篮鲜艳的荠菜到河边的水码头上去洗,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她比画着手势跟他说了些什么。哑巴知道她是说那架梯子把墙脚下的一垄鸡冠花压倒了。

许多年之前,哑巴跟着一支唱花集的戏班子来到了子午镇上。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跟着那支披红挂绿的花集班子歪歪斜斜地走着,他手里拿着一块刚刚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一边吃着,一边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起先,人们还以为他是花集戏班子里的丑角。那支戏班子在子午镇的祠堂前演了三天,在一天黎明撇下他悄悄地离开了。子午镇上的很多人至今还记得那天早上哑巴从河边的棚屋里醒来时丧魂落魄的样子,人们从他炭灰一样污黑的脸上看到了巨大的恐惧,他挨家挨户地敲开了村中所有人家的大门,用谁也听不懂的哑语打听那支唱花集的戏班子的行踪。

那天,赵家祠堂的三老倌不知因为什么事正在和他的老婆怄气,看见这个丑陋的外乡人推开了自己的房门,就顺手给了他一巴掌,哑巴差一点没给打得飞起来。三老倌走到门外对着围拢的人群看了一眼:“你的那些婊子姑佬有三四十个人,我难道能把他们藏在鸡窝里?”

哑巴满脸是血,他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所有的人都冲着他笑。他不知道人们在说些什么,他站在祠堂门前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随后人们看见这个可怜的外乡人摇摇晃晃地朝河边的那片浓密的树林走去。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些干树枝、稻草和破蒲包,在一棵背风的榆树下像鸟一样筑了一个巢。

人们看见他终日躺在那片不见阳光的树林里,露水和春末的绵绵细雨把他的衣裳打得濡湿。几天过去了,除了几个小孩远远地朝他躺着的地方扔几块烂泥之外,没有人去过那片林子。人们以为他早已死了或者正在奄奄待毙。前一年,子午镇上遭到了多年未遇的雹灾,眼下饥荒正四处蔓延,镇上的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谁也不愿意收留这个不会说话的外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