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2/17页)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着那块麻布。”翠婶说。

“麻布?”

“那块麻布我记得原先就覆盖在廊下的糠箩上。”翠婶瞥了他一眼,“可是,那天我却在赵虎的身上看到了它,这事想起来真像做梦一样。”

“那也许是另一块麻布。”赵少忠转过身来。

“我认得那块麻布。”翠婶说,“那是我从镇上的布店里剪回来晒谷子用的。”

“你一定是记错了。”赵少忠说。

“我记得它剪开的豁边……”

赵少忠没有再理会翠婶的唠叨,他走到桌边,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坐了下来,茫然若失地点燃了一锅烟。

在燃烧的烟草的气息中,翠婶的心中涌起了一种她自己也无法预料的感觉。几年来,赵少忠第一次和自己挨得这样近,她可以听到他粗重的鼻息,吞咽唾沫的声音以及喉管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咕咕声,宛如几十年前那个炎热的盛夏的夜晚。

眼下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虽然早已形容枯槁,面色萎黄,但是,当他犹豫不定的目光从她眼前匆匆瞥过,翠婶的心底依旧传过一阵经久不息的颤栗。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一直尘封在她的内心深处,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顽固的信念就开始驱使她翘首等待着未来的某一个时刻,这个时刻尽管遥遥无期,但它犹如积压在天空的密云,迟早会有一天化为雨水降临。

在过去的岁月中,赵少忠一次次用沉默的方式回绝了她的各种祈求和暗示,但并未就此掐灭她心底感情的隐火,这一点,她凭着女人先天的预感早有察觉。同时,在和他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她渐渐感到他们之间无意之中建立起来的某种默契越来越显得牢固而持久。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他总是突然出现在她的背后,那只熟稔的手指像风一样灵巧地滑过她的胸前,给她带来回味无穷的瞬间;在夏季的夜幕中,她在自己卧室里洗澡的时候,他也常常出人意料地撞进门来……

现在,他的外表日趋颓唐,举止更加怪异,有时翠婶在注视他衰老的面容的同时,突然意识到他几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常常听人说起那场大火。”翠婶打了个哈欠。

“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它,”翠婶说,“听他们讲起的时候就像我自己亲眼看到了一样。”

“那场火是傍晚的时候起来的,我记得当时我正在一只蒲团上磕头。”

“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的火?”

赵少忠的眼睛迅速扫过桌上的那块膏药,没有吱声。

“我一想起那件事就感到害怕。”翠婶说。

“什么事?”

“我总觉得当初放火的那个人现在依然活在人世。”翠婶说。

赵少忠的脸上飞过一片阴云,将烟锅磕灭:“没有人能活得那么久。”

“我原先一直以为猴子是自己掉在缸中淹死的。”过了半晌,翠婶又说。

“他其实就是自己掉下去的。”赵少忠说。

“可是谁也没有看见。”

“很多事你用不着想得那么多。”赵少忠说。

“赵虎的死会不会……”

“他像是欠了江北什么人的钱。”赵少忠说,“也许是因为另外的事。”

“你难道没有察觉到镇子上有人跟赵家过不去?”

赵少忠苦笑了一下:“几十年前,子午镇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靠赵家养活的。”

翠婶没有再说什么,她又一次拿起了那帖膏药,凑在油灯下慢慢烘烤。薄雾不时从门洞中飘进屋子里来,院外听不到一丝声响,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

10

今天是年内最后一个香火节,天空从清晨开始就被稠密的乌云遮盖着。去南山焚香的人寥寥无几,柳柳在午后的时候来到了那座破败的寺庙前。她记得一年前的冬天,她曾经踏着厚厚的积雪到过这里,眼下,一切都是原先的样子:带有飞檐的寺庙的廊苑中覆盖着一层叶被;房舍两边高大的树木早已掉净了叶子,在风中发出琅琅的声响;那个女尼依旧蜷缩在门槛边,没精打采地敲着木鱼,眯缝着双眼,念叨着什么,看上去正恹恹欲睡。破碎的午后的钟声一阵阵走远,在寂静的空谷中回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