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2/3页)

我在墙里面,注视着外面的世界,偶尔阅读一些小说。我很喜欢法国人马塞尔·埃梅写的《穿墙过壁》,喜欢那个戴一副夹鼻眼镜,蓄一小撮山羊胡子的迪蒂约尔,就跑去与他聊天——他一直呆在诺尔万街头那堵灰色的石墙内。我们聊天的话题并不仅仅避限于墙,比如中国的长城,德国的柏林墙,以色列的哭墙,西藏的骷髅墙,城市街头画满各种涂鸦的墙……事实上,因为世上最坚固的墙壁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层薄薄的屏风,所以我们很少讨论墙,话题一般针对墙的外面。偶尔也调侃一下那些含眉涩眼、嘴角噙一枝红杏出墙去的女士们。这时候,迪蒂约尔就不可避免地要说起他那个幽闭的美人,说他的手指至今仍能回味起她嘴唇上的蜜。这让我有点嫉妒,就与他讲佛的“白骨观”,红颜骷髅,五蕴皆空。他只是笑。

我搬出俄狄浦斯,说,“我们眼中所见鼻中所嗅耳中所闻无一不是虚幻,俄狄浦斯刺瞎双眼并不像传统解读上所说是无法直面罪恶和悲惨,而是为了回到内心,仰观神圣。你丫在墙里住了这么多年,咋还没有回到内心得道成圣?”

迪蒂约尔问我,“有没有听过孟姜女?”

我当然听过。只要是中国人,谁会不知道孟姜女?她神奇的眼泪,曾经让墙差点为之崩溃。那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奇迹。但幸好死亡很快剥去了她的骨架与血肉。我说,“你提这荏是什么意思?”

迪蒂约尔说,“我昨天看见她。用你们东方佛教轮回的观点说,我看见这世的她。她还是一个大美人。”迪蒂约尔谨慎地选择着词语,说,“她蹲在这里哭。她的眼泪确实拥有可怕的力量。墙摇摇欲坠,吓得我赶紧扔出几枚金币。”迪蒂约尔的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继续说道,“她捡起金币,就不再哭了。她把手掌贴在墙壁上,希望里面能再多滚出几枚金币。我当然满足了她。”迪蒂约尔竖起中指,朝墙壁上一幅浮雕指去,“看,她现在就在那儿。”

时间在暗中打了一个结。

墙在我手掌中,被夯筑打着,慢慢长大,构成了军营、要塞、广场、剧院,以及城堡的四壁。

由墙逐渐垒出的城堡在手掌下长大。是檌城么?

三叶虫、始祖鸟、恐龙、猿人、智人……慢慢出现,慢慢隐没。我朝城堡深处走去。这是一个时隐时现幽深的洞穴,里面有不可捉摸的长廊。它由各种势不两立的冲突、镜子、隐晦的道德、孤寂、人心中最深切最迫切的欲望、空虚混沌、秩序……所构成。

又传说长廊尽头是那超越宿命与幻灭的存在,是宇宙的尽头,是一个无限丰富微妙的、不可言传的存在,连最伟大的神祗在那里也要俯体下拜。但因为长廊所构成的迷宫,从未有人抵达。虚无中流出的光,长着乌鸦一样的翅膀,自走廊中掠过。走廊两侧是一盏盏淡青色的灯盏。灯盏上的火焰湿滑黏涩,如同生满细密鳞片的脸庞——凝视它,即可陶醉在想象、幻觉和魔力之中。

这些脸庞表情迥异,都有着一根长舌头。它们用舌头把所能触及的任何事物都拖入火焰中。有时,两根舌头纠缠于一处。粗一点的舌头就把细一点的舌头拖走,变成一根更粗的舌头。不知道灯盏里藏有什么。这种吞噬似乎有一个临界点,当舌头膨胀到某个尺度时,就砰一声又分裂成数十根细小的舌头。然后周而复始。

要躲开它们,惟有把自己藏匿在镜子的深处。因为镜子让火害怕起来,火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本身空无一物。更重要的是:镜子与火焰一样,都拥有惊人的繁殖力量。

一个影子,从我身体里分离出去。他小心地避开火焰吐出的舌头,来到走廓入口处。满是珠宝、药品、骷髅、沙、丝绸、大马士革刀、钟表、望远镜与腐烂的食物。但这些都是无用的,不能充饥,也不能替他多增添一点勇气。这个可怜人每隔数时辰朝走廊深处探头探脑,便被火焰中生出的脸庞吓得赶紧后退。他足够谨慎,所以他活到现在。他开始近乎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他在思考着什么?我注视着他。他已经完全迷惑在自己的幻觉中,被那个“永远不出错的……真实的镜子”弄得神魂颠倒又焦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