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弟弟(第9/22页)

为什么她知道了自己喜欢她,反倒要走?

他不明白——此刻不明白,后来又过了几十年,几百年,也还是不明白。他是顽石,他不开窍。

夜明自由自在地活惯了,不愿卷入红尘情网,尤其那对象还是她心中的一个小弟弟。想一想都觉得乱,索性一走了之,留他一个人,慢慢地忘了自己。

她没想到,自己只过了五十多年,便又和他见了面。

那是在一处悬崖峭壁下,她是云游客,漫不经心地走过,却听见草丛里有痛苦的喘息声。觅声寻找过去,她看到了一名仰面朝天瘫倒在地的青年。

青年体态修长,面貌俊俏,不是她认识的人,然而说不上是哪里熟悉,让她瞧着似曾相识。那青年呆望着她,先开了口,迟迟疑疑地:“夜明……姐姐?”

她也愣了:“你是……小石头?”

青年立刻连连点头。

她又问:“你长大了?”

青年继续连连点头,傻瓜似的,脸上带着惊喜的微笑。

小石头是失足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没摔死,但也摔了个七荤八素,一时半会儿地爬不起来。夜明又把他“捡”了回去——这一回,她的家在山林边缘,她是个半隐居的逍遥人。

她背着小石头往家里走,小石头在她耳边喃喃地说话,说他这五十年里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的人,认识了很多的字。他的胳膊腿儿全长结实了,如果夜明现在再打他,他也不怕了。

等到进了夜明的木屋,他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给她看:“好不好?是我自己刻的!”

夜明看过去,就见那是八块莹润的小白石头,打磨成了方正的形状,上面规规整整地分别刻了八卦,瞧着像是印章。小石头向她笑了笑:“我的字不好看,所以就刻了八卦。”

夜明托着这八枚印章,不知所措:“这石头是……”

“是我。”

夜明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曾经受了多少次伤,支离破碎了多少次。收回目光,她勉强一笑:“好,你这手啊,还挺巧的。”

小石头随即又道:“送给你。”

“什么?”

“送给你。这是我,送给你。”

这话没说错,这是他那石头躯体的一部分,这的确是他。于是她匆匆把它包裹了,塞回到他手里:“我不要。这么要紧的东西,你自己收好。”

说完这话,她起身要走——一定要走了,她受不得他那又痴傻又欢喜的目光。他那样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也受不了。五十多年了,一代人都老了,偏他这石头脑袋不知悔改,还心心念念地想着她。她不走怎么办?

一定得走,五十年不够,那就再躲一百年。一百年后,若是有缘再见,她不信他还爱她。推开房门迈过门槛,她听见小石头在后方喊自己姐姐——先是喊姐姐,她不回头,于是他急了,改喊夜明,凶神恶煞地喊夜明。

她还是不回头,他把那八枚印章一把丢了出来,像一把碎骨头似的洒落草丛。她回了头,把它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收好,放在门内的空地上。

然后她还是走了。

一百三十年后,他们真有缘,竟然又相见。

他不再是那个小石头了,他有了名字,有了身份,学会了翩翩公子的做派。见了她,认出她,不喊姐姐了,直接叫她夜明,叫得含冤带恨,像是要向她讨一笔血债。她不理他,由他爱去,由他恨去。

她没想到这一场爱恨,会纠缠千年。天下会有这样又痴又傻的东西,对自己竟是不死不休。

五 千年一瞬

民国某年某月,杭州。

午夜时分,大上海歌舞厅的后门开了,夜明洗去满脸铅华——没洗干净,嘴唇脸蛋上还有胭脂的残痕。偕着几名女伴走下后门台阶,她们一路瑟缩着往家里走。

自从恢复了自由身之后,她在天津逛了一阵,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一路南下,到了上海。此刻她的身份是当红歌女,上海的歌舞厅经理把生意铺到了杭州,她受了经理的邀请,便也来了杭州,做这家新歌舞厅的台柱。此刻同着几个小姐妹走在街上,夜明尽管不畏寒暑,但也打了几个假冷战。有人抽了抽鼻子,笑道:“我猜,前头街上有炸臭豆腐的。要是有的话,我要吃,你们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