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颂(第9/12页)

炎热已经退去,凉风习习,院子里并没有人。我将竹靠椅搬回家,在台阶那里我摔倒了。我的左耳触地,听到刚才叫我的那个粗嗓门又在某个遥远的处所呼唤我。那人是皮革厂的工人。我在左耳上摸了一把,手上有血,但我并不害怕。天快亮我才睡着。我以为会做梦,结果并没有。第二天上午醒来,看见墙上的阳光,竟然心花怒放。

我找到那游子的家,我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去。他家只有一间房,空空落落的,没有床和桌子,只有一把椅子,两张五屉柜。我坐在唯一的椅子上等他回来。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女人在门那里出现了,她说:

“这是间空房,还没租出去,你等谁?”

“我等房主人,他不是回来了吗?”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轻佻地笑出声来。

我连忙站起来逃跑,我从狭窄的过道跑出去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太熟悉了——我不就是在这种过道里长大的吗?那女人追着我喊:

“你干吗跑?你干吗跑?丢了魂吗?”

我一直跑回了家才停下来。我记起来了,在小城不应拜访陌生人。我怎么将这个禁忌忘得干干净净了呢?这个人说他是这里的人,但我毕竟没有见过他啊。似乎是,这里的每个人都认得每个人,其实并非如此,只是面熟而已。比如刚才的老女人,我听到别人称她为“绿姐”,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关于她我也仅仅知道这一点。

我有了这个家的那一年是我最寂寞的一年。本来我住在娱乐厅的宿舍里,上班和休息都在那边,我在三楼的宿舍里有一个小房间。后来我就买下了现在这个家。我搬家前,大家都到宿舍里来向我祝贺。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高兴,都说要每天来我家聚会,把我家变成一个俱乐部。我坐在那里兴奋得脸泛红,心里洋洋得意。搬好家之后我便常坐在家中等待。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没人上门;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人上门。最后,两个月也过去了,我终于死了心,我知道他们不会来了,我指的是娱乐厅的那些同事。邻居倒是偶尔来一个,或是借东西,或是传播小城的谣言。来得最多的是皮革厂的老王,每次都是来找我喝酒,我并不喜欢喝酒,可要是不喝,他就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他也常常带酒来。有一回我和他都喝醉了,我俩站在路边,看见我的同事过来了。起先是我指着他们破口大骂,后来老王也骂起来。同事们都很好奇,大家站在那里交头接耳,不打算离开的样子。我和老王从地上捡起石块去砸他们。他们不但不逃跑,反而围拢来向我们道歉。他们人多,捉住了我们的手使我们动弹不得。我和老王气得发狂。后来我俩忽然酒醒了,我听见那出纳说:

“黄二元啊黄二元,你怎么就不理解我们的一番苦心呢?我们大家不是要与你为敌,而是要保护你啊。你想想看,你离开娱乐厅搬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独立生活吗?要是像从前你住在娱乐厅时一样,我们大家还死缠着你,你又怎么能真正独立呢?”

这个出纳平时专门占人便宜,是个最自私的家伙,他竟说出这种深明大义的话来,我一下就愣住了。我一发愣,他们就一哄而散。

今天我休息,我在我的房子里面转来转去的,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荒原。在我们这个浑浑噩噩的小城旁边,荒原是多么镇定啊。

我又在路上了。现在连喜鹊都没有了,不知怎么回事,喜鹊都飞到城里去了。荒原呈现出一种绝望的阴沉。虽然是白天,眼前的空间却显得模糊不清,没有远近层次。有一刻,我撞到了一棵矮矮的枣树上,我感到树里面伸出来一只铁爪,在我的胸口上抓了一把,我差点痛晕过去。后来定睛一看,枣树是枣树,我是我,互不相干地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