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顺流而下(第9/12页)

也许,若我们先前了解更多的话,事情还会更困难。我最喜欢的一个学生叫安妮,她家就住在我那栋楼的一层。她父亲是个数学教授,教员中最高阶的一位,因此他才能在我们这栋专享的住宅楼里取得一席之地。而也因为这个原因,文革期间,他在四川一个偏远的煤矿工作了八年。像许多有才华的中国人一样,他曾被放逐,因为他是个知识分子,臭老九,底层中的底层,那种只有通过最下等最乏味的工作才能改造的一类。

那些岁月看上去没给梁教授带来多少重负——他是个开朗的人,毫无疑问他很高兴自己在政治上被重新接纳了。即便在煤矿工作时,他也尽量为自己获得最佳待遇,通过做出漂亮的会计账目来获取当地人的钦佩。但我想或许这过去的历史对他的女儿倒有更多的影响,虽然她不曾经历过他的那些事儿。她是班上最聪明的的学生之一,也属于那不合群的少数。她的想法是不同的——她喜欢独处,而且很有决心;大多数人都不免要跟随环境表现出一些假大空的政治言行,而她却不随波逐流。在我所有的学生中,我最期望她能对我展现出开放的思路来。然而在她毕业后,她给我写了封信,很诚实地告知她在最初时的想法:

在你当我老师没多久后,我读过一篇新闻评论说,克林顿先生所以能取得总统位置的原因之一,是他对中国态度强硬。那时候,我讨厌见到你和梅尔先生。

在起初的几个月里,我猜不到这种情感会那么强烈,尽管有一些征兆显示我的学生们对外国的世界依然充满了不信任。我把这些事件看作孤立的事件——我通常是很温和地回应,尽量不去想太多。某天一个叫凯瑟琳的女孩写到东西方女人的差异:

西方人是喜欢娴雅的女孩呢,还是性感的女孩?不过我总有一个观念,东方女孩因其娴雅出名,而西方女孩则因性感。

在中国的女孩,大都是娴雅,精致和善良的。她们做事跟随规矩。这是中国的传统。

但西方的女孩对外面世界更开放。她们想嫁谁就嫁谁,想离婚就离婚。不管别人的评论。她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考虑是对是错。她们的生活无拘无束。

我想我喜欢东方女孩的美德。她们娴雅,精致。

凯瑟琳(Catherine)是个可爱的女孩,安安静静的,有一双热切的眼睛,挂着友善的微笑。我对她严厉不起来。在她的日志下面,我只是写道美国我有三个姐妹——就只说到这儿了。在涪陵这种方式的沟通已足够,一天后她就道歉了。

她用到了“开放”这个字,对涪陵的人们来说,这可是个分水岭级别的话题,对整个中国来说也如是。无论到哪儿人们都在谈着改革开放,这包括了跟外面世界增加接触,以及邓小平于1978年启动的资本主义式的经济改革。在某个程度上,改革开放类似戈尔巴乔夫在俄国的运动,但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中国的这个词汇缺乏清晰的政治含义,而该国的领导没有意图想要如戈尔巴乔夫那样开放政治体系。无论如何,改革开放导致了大规模的社会变化,从区域之间的流动性,到受外国文化影响下的新风格,新态度。大多数中国人视其为积极的发展,因为生活水准提高了,但还是有恐惧隐藏在脑中。第一批到来的美国教师们,就足以激发起他们的不确定感。

在头一个学期,我是太忙了,没空去想这些事儿。我在学习中文,准备课程,写我自己的日记;我没时间去想我们的到来背后隐含的政治意味。但有时我还是会被震动——好像那回我读到一个学生的日志,三个短句子久久盘旋在我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