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10页)

在这个春天一样的秋天,不知为什么有怎么也赶不开的忧郁。这个时刻真该有一个同伴。一排排钻天杨下的红色房舍,我正悄悄地走近你……一个终生奋斗和漂泊的长者,你会给我什么灵感什么勇气?你会是这个时代的活化石吗?

当我跨入朴素到极点的一个小院里,弄明白了这就是那个老红军之家,两眼竟有点迷蒙:我揉了揉眼睛。这是三大间红砖瓦房,耳房长长的,可能是厨房和卫生间,顶部有一个太阳能热水器。在强烈的光线下,我首先看到了西面一间窗户下那丛浓烈开放的美人蕉。它水汪汪的,红色花朵像傍晚的太阳那么红,火红火红。

一个女人给我开了门。她站在院子当心。我马上看清了她——三十岁左右,一个真正的大块头,又粗又高,大脸庞,洁白的皮肤有点红;头发乌黑浓旺到令人难以置信。我刚问了几句,她进一步向我肯定:这就是老人的家。我那一刻倒想知道她是谁,她与那个老人又是什么关系?忍不住问了一句,原来她就是老人的儿媳!好嘛,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逃开了,把她一个人抛在了这里……我问老人在不在,她说他去东边挖苔菜去了。

我马上想起了刚才遇到的那个老人。我“哦”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

苔菜地就在不远,那个老人还蹲在那儿。离得老远我就看到了他头顶的一团白发,雪白雪白,在阳光下闪亮。旁边是一个竹篓和一顶斗笠,他穿了软软的灰白色上衣,一条旧军裤,是的,他正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们竟相见在一片苔菜地里。

我转到了他的正面。他一抬头,我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太老了,皱纹纵横,头发雪白;惟有一双眼睛跟所有人的神情都不同——我想很久以后还会琢磨不停的,就是这奇怪的眼神——犀利而沉默,透着说不清的警觉和怀疑……我想向他说明来意,可怎么开口呢?我算是什么人呢?崇拜者?探险者?一个前来请教的学生?一个好奇的城里人?我想尽力把一种意思表达清楚:我是他朋友的挚友,我代他来看望他;我同样是一个很早之前就怀着崇敬之心的“后来者”,而且我有一封信件……他看了信,又仔仔细细放到兜里,嘴里“哦”了一声,自语一般:“凯平。”我说我们两个人刚刚在一起,有过一夜畅谈呢。他瞥瞥我背上的背囊、蓬乱的头发和旅途上沾满了泥巴的一双鞋子,蹲在那儿吸了几口烟,然后继续伸出小铲去挖苔菜。

我也蹲下来。后来我很快说起了一个叫荷荷的姑娘,说起了林泉……他的铲子停下了,把烟斗收起:“你从她那儿来吗?”

“我是她男人的朋友,和他们住在一起……”

“她怎么样了?”

“时好时坏,见了飞机就喊‘大鸟’。现在……”

老人没有吭声,又开始一下下挖着苔菜。肥肥的根茎被挖出来,他抛到了篮子里。篮子已经快满了,他搓搓手站起,把斗笠戴到头上。

“走吧,跟我回家,去吃猪肉炖苔菜吧。”

2

我们回到了那个小院里。进了老人的西间屋,一眼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大书架上插了一排排书。在这个光怪陆离,满世界号啕的时代,竟然还有一个老人在这儿默默读书。我在书架前流连,老人去外屋择苔菜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取茶杯,我一眼看到了粗粗的指头和鼓胀的筋脉。我也到了外间。那个高大的脸色红红的女人垂着一头浓发,正与老人一块儿择苔菜。

老人已经鳏居多年,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到田里忙一阵,种点他喜欢的蔬菜,然后闷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大块头儿媳叫莫芳,令人多少有点惊奇的是,她的父亲竟是城里我所熟悉的一个文化老人。莫芳是这所中专学校图书馆馆员,大约因为是老红军的儿媳,校方并不强调她每天按时上下班。莫芳当然喜欢这样。她如今是一个真正的留守者,正像一首歌里唱的:“时刻准备着,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她面容冷淡,很少看别人,只做自己的事情,也不与公爹说话。这是一个在期待中消耗了全部热情,正在默默寻找机会的人。她住在东间屋里,中间一间除了前厅的会客室之外,靠北一点还隔开了一小间,那里有一张小床,可能是留客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