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78(第2/4页)

但是当我真的开始读书,每一页都那么出乎意料——他一会儿描写雷电暴雨中一位走钢丝的人(同样并非巧合),一会儿又把蜗牛壳做的油灯捧到我们眼前——我很快被拽入了某种着魔的状态;一连几天我手不释卷,我开始飞快地穿越一个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场景,想看看那些情感将以怎样的方式收尾,而每一个场景都是独一无二的,某种意义上也是史无前例的。直到我把书放下的一刻,我才意识到眼前是一个百分百的原创故事,完全不同于我在学校念过的经典小说。在这本书里没有什么中心观点;我们飞快地从一个场景切换到另一个场景,一个句子说到一半已经开始进入不同的大陆、不同的世界,直到最后一个分句结束为止(难怪这本书被迅速改编成斩获奥斯卡奖的电影);也没有一个单一的故事或者真理。那个充满普通期待和普通经历的世界,那个也许能在一本简·奥斯丁的小说里找到的世界,已经被炸得粉碎。

别墅里的几位主要人物没有一个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庭,或者房子,或者一份稳定的工作;没有哪个尘埃落定的社会能让他们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似乎在内心深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们身后的历史来自四面八方。当我们从一个关于贝都因游牧部落的段落转到对加拿大昆虫市场的回忆,从塔西佗到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科,再到《皮埃尔,模棱两可》,我们发现一切都处于变化之中,而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是狄更斯或者福楼拜几乎根本无从想象的。故事中的人物就和他们的作者一样,似乎既不完全是本地人,也不完全是异乡客。

这本书似乎立即宣告了英语写作的一个新篇章,而故事之所以激动人心——往往是令人热血沸腾的革命——部分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它展现了一种视野,即让人物穿越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与其说像一种等级制的顺序,不如说更像一种深刻的空间,自转的星体在这个空间里围着彼此公转,用翁达杰的话来说,犹如“到处流浪的陌生人”,犹如“人体星宿”(如他在后一页所写)。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见的不是个体活动于世界之上,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世界运作于个体之上或个体之内。为了跟上这些永不停歇的吉普赛人的步伐,小说似乎在创造属于它自己的一种全新的叙事模式。

毕竟,这本书从未沿着直线行进;它旋转、倾斜、几许回音、蓦然回首。小说的核心爱情故事直到一百多页之后才出现。整个故事仿佛一条拼缝而成的毯子,对一个“马赛克社会”来说再合适不过;人物本身也和我们一样在慢慢地拼合出彼此神秘的身份和关联。我们身不由己,仿佛跟随着一张错综复杂的波斯地毯;但是只要我们愿意,也可以像扫雷兵那样来一个“火眼金睛”,然后“看见埋在地下的导火线,一个看不见的线结是怎样缠绕而成的”。比如,有一次,我们读到英国病人如何试图“把他自己重新拼凑起来”。二十八页之后,他回忆道,他被一个他遇见的女人“瓦解”了。没过多久,翁达杰便如教科书般高度精确地描述了拆解一个炸弹的过程,读者很容易怀疑他可能也是在描述对另一个爆炸装置的解除过程,那个叫做心的玩意儿。

《英国病人》有着如此抒情、让人浮想联翩的质感,以至于我们很容易忽视了一个事实,即这部小说完全没有空想或者不切实际的成分。每个句子都准确无误,无论是记录战争中投向伦敦的炸弹种类,还是数点圣吉罗拉莫别墅那个旧教堂的三十六级“忏悔台阶”。它细数马特鲁港和奥莫河大桥边的地雷,它告诉我们镀锌管的长度,精确到厘米。尽管汉娜是个患有战争疲劳症的远离家园的二十岁少女,她却依然有足够的理智将钉子敲进墙壁,把书本钉在地板上做成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