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9页)

画家有时到城里散步,经常带回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战利品;比如说,从破产了的歌剧院买回一套镀金的客厅家具,或在多罗泰宫[86]用合理的价格买下几副浅紫色的女士长手套。这一切散布在全家人的记忆里,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精神刺激。舞台家具不得不摆在大屋里,浅紫色的手套女儿们戴了许多年。不过,艺术家弗朗茨有时候也悄悄溜到街上,因为家庭的田园诗生活显然无法满足他奔逸的想象力。在婚姻的模式之外,有时也需要积累一些不洁的体验。他在维也纳人口密集的老城区租下一间画室,在那里可以摆脱家人的监视,享受女性的绘画之美。女孩们了解艺术家渴望美的心灵火花,她们为这间秘密画室和模特埋单,想方设法地跟父亲“做戏”。老画家已经七十多岁,仍然有时下午出门,穿着深色西服,系着白色领花,手里攥着一束裹在报纸里的野花……罗莎透过厨房的窗口望着丈夫的背影,即使五十年的婚姻也无法减轻她心里难言的苦涩。这种时候,玛丽总是深有感叹地说:“艺术家都是这样!”女佣站在女主人身边,从厨房的窗口一起望着远行者的背影。

与此同时,永不枯竭的音乐从公寓的某个角落里涓涓流出。在这幢房子里,大家不会单独坐下来弹钢琴或拉小提琴;当然也有偶然的例外,不知疲倦的演奏、练习、教学偶尔会因突然发生的某种不和谐、不抒情的噪音而中断。格莱特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正在练习一套将在维也纳歌剧院表演的芭蕾舞;特鲁黛在钢琴旁为一位准备到音乐学院任教的学生辅导;希尔达和玛尔塔在前厅拉小提琴。在这永远不会停息的洪流里,老画家有时也丢下画笔,抄起乐器——他有乐感极好的耳朵,能拉一手出色的大提琴,事实上他对所有乐器都有研究——或者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平静地坐在某出轻歌剧里用过的、桌腿描金的道具桌前,拿出钢笔、墨水和羊皮纸,修改五幕历史悲剧中某一幕的手稿。七十年里,他总共写了四十部戏剧,用扬抑格和长短格的形式再现哈布斯堡王朝的历史,讲述了许多类似霍费尔·安德拉什[87]那样的奥地利历史人物的生平故事。在外人看来,这家人的精神状态有问题,家庭成员是那么需要表现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因而置身于崇高的艺术境界。无论画笔,还是琴弓,对他们来讲并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用来表达和讴歌他们为之献身的艺术和谐的工具而已。从更高层、更复杂的意义上讲,在他们中间其实只有老画家自己,不但画画漂亮,拉大提琴出色,还能用扬抑格写剧本,总是讴歌生活和艺术。他耸着架了一副眼镜的鼻子,嗅着芳香在世界上逍遥,以同样的喜悦享受喷香的古雅什汤、格莱特在歌剧院的演出、舒曼的音乐和维也纳老城内画室里的不洁体验。女儿们经常怀着理解的善意帮助他……他们很穷,但以自己的方式惹人瞩目;这家人总是在“创作”;音乐使他们超脱于市井的尘嚣之上。如果他们没钱,演奏音乐;如果他们热恋,演奏音乐;如果他们对情人失望,也演奏音乐,只不过演奏悲伤的曲调。来访者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音乐。“玛尔塔准备离婚了!”他们的一位朋友站在花园门口推测道,他对这家人的情况了如指掌,因为玛尔塔一旦出现感情危机,就会一连几天地演奏塞扎尔·弗兰克[88]的《A大调奏鸣曲》。玛尔塔经常离婚。塞扎尔·弗兰克的奏鸣曲在希特金区逐渐流行起来。

罗莎是一位严肃的母亲,痛苦地生活在这个反叛的艺术家世界。她总是奔走在厨房和住房之间,片刻不停地用浅色的卡尔斯巴德[89]小锅煮咖啡,往面包片上抹黄油,因为总有某个女儿下课回家或要去上课。她总在收拾家里摊得满天满地、无法下脚的东西,六个女儿只专注于音乐和爱情。毫无疑问,她用自己的方式投身到马不停蹄、疾风暴雨般的创作之中,生了七个孩子。她认为丈夫的那些画作和剧本毫无价值,没有哪个艺术收藏家乐意花钱买他的画。罗莎恼火地收拾家人乱扔的东西、钱和衣裳,还有丈夫用光了的颜料管、用秃了的油画笔,收拾所有的垃圾……在这个音乐四起、喧嚣震耳、忘我创作的家庭里,罗莎是保护神、组织者和收藏者,是这个家庭卑微、忧虑的尘世良心。该吃晚饭了,一家人从忘我的音乐中醒来,目光重新投向凡尘;罗莎和玛丽出现在门口,将摆放了黄油面包、淡咖啡和冷肉片的盘子放到道具桌上,像是一曲悲剧大合唱,她俩开始议论外面的小道消息。他们就这样活着;如果他们还没有死,现在也会这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