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5/19页)

这两位法学家,维也纳的浪漫主义者马伽什舅公和佩斯的这位叔公,都凭着他们享誉全国的名望和令人诚惶诚恐的严谨,为我们家打上了“杰出法学世家”的烙印。我父亲也是一位律师,毫无疑问,我也应该是。我们每年都去看望佩斯的叔公;他本人也格外上心地维持这个家族的团结,但并不太跟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直接交往。他住在布达,后来搬到佩斯区的一栋避暑别墅;他从那里去大学授课,认识许多住在老城街巷内的大人物们。路人们只要一见到他,都会停下脚步,凝视他的背影。他的着衣方式颇为古怪,西服的下摆从短外套下缘露出来;而且他跟所有的大老爷们一样,身上从来不带钱。一辈子从来没想过钱,他的这种做派纯属自然,并非装腔作势。他长得像一只古生物,身高马大,身体笨重。在思想上和生活里,他也似乎尺度超常,毋庸置疑地体现在用餐、娱乐、生活方式和生活细节等各个方面。有一回,政府请他出任司法部部长,但他没有接受;事过很久,他解释说,他喜欢当我行我素的教师,不想当部长,因为“部长”是奴才,一旦惹老爷们不高兴,随时可以被辞掉……他是一位不受管束的人,按照自己的内在法则生活;他以自己的方式自律,但不受社会规范约束,自在逍遥……不管去哪儿,他都步行,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搭乘公交车。这位怪人在我的记忆中已相当模糊,我只能扭捏害羞地跟他讲话。跟家里大多数成员和他的孩子们一样,在我的印象里,他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可爱生灵,是肩负重荷的大自然造物。

我刚读大学的第一个学期,他担任佩斯大学校长。有一天上午,我去他那里报到。他在富丽堂皇的校长会客厅接待了我;他坐在一张雕花的大写字台后,身宽体胖,形象高大——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像霍尔拜因[100]画作里的英王亨利八世。在他的脖子上,挂着象征校长权威的金属链;一块大大的方餐巾塞在马甲的开襟处,遮住了他的大肚子。他用攥着餐叉的手和蔼地向我招了招,示意我走近一点儿;他正在吃炖肉,校长办公桌上摆着一盘香喷喷的炖肉和一杯啤酒;他吃得津津有味,看得出来,他并不在乎自己在装饰华丽的会客厅里的形象。我出神地看着他,一直等到这位身材魁伟的大人物吃完最后一口饭。之后,他挽起我的胳膊,友好地领着我在大厅里走了一圈,指给我看那些他自己都不清楚来历的油画。我们在象征学校尊严的权杖前站住。“这是什么,本尼叔公?”我问他。“我不知道。”他说,并且耸了下肩膀。我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他,因为这个耸肩的动作喜欢上了他。

作为“校长”,他在我的第一本记分册上签了字,字体又圆又胖;他送我到门口,微笑着说,现在他是法定的“尊贵的先生”,因为在古代世界,这个头衔只能用在艾尔代伊大公和大学校长头上;他跟我友好地交谈,询问我家的情况;但是随后,他好像忘了我是谁,转身回到写字台前,喝掉剩下的啤酒,挥了挥手让我离开。出于勤奋,我努力听了他几堂课,但是到了第一学年末,我厌倦了法律,转到了文学院,没再听过他的课;没过多久,我离开那所学校,后来在国外大学毕业。从那之后,我十几年没再见过他。退休之后,他住在多瑙河边,住在一个度假区,黎明起床,八十多岁高龄还在多瑙河里游泳;他从早到晚都在房间里工作,胳膊支在站立式的办公桌上。他的弟子和追随者们为他出版著作;八十岁大寿时,他们在佩斯的音乐堂为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典。他的同事、学生、全国著名的律师和法官们都来了,司法部长也亲自出席。人们白白等了许久:他派人给部长送来一封信,感谢大家为他祝寿,请大家原谅他不能出席,可是他“不能允许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种事情变短”。他对生命格外珍惜,最后的精力全用于工作,他的实际生命要比普通人长许多。他的生命产生于某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始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