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7/19页)

有一天,他回来了,就跟他离开时一样地体态笨拙,步履蹒跚,只是脸色和头发更加苍白。“那好”,他嘟囔了一声,随手将背包扔到地上,脱下皮大衣,跟家人依次握手,跟我最小的弟弟也握了手,当时我弟弟只有七岁——埃尔诺既很热情又很拘谨地跟我们每个人握了手,眼睛在镜片后紧张地眨着,因为看得出来,他担心有谁会拥抱他或亲吻他。我们觉得,我们应尽可能地尊重从战场归来的英雄的歧见,因此没让自己的情绪大爆发。埃尔诺以他自己的方式结束了战争;他意识到在战场上拼命没有任何意义,于是脱下了军装,退役回乡。他不管做什么,都采用这种我行我素的方式。现在,他厌恶了战争,准备去瑞士,当然,他想重新组建一支乐队。在生活最重大的转折关头,他是那样地心平气和,似乎只要他心意已决,自觉自愿地想去做一件事,无论是至高无上的国家权力,还是翻天覆地的世界秩序,都无法改变他的意愿。战乱之中,埃尔诺目的明晰地一意孤行,有一天他真的去了瑞士,组起一支乐队,在一个名叫圣莫利茨的饭店里给家人写了几行温暖的问候语。即便生命的空间受到历史的禁锢,他仍尽其所能地我行我素。他认为,上等人有权利这样做。

一方面,埃尔诺跟大历史的宿命拼命抗争;另一方面,他未能跟另一个与自己个人生活历史相关的卑微宿命达成和解。直至生命的最后几日,他都在咖啡馆里弹钢琴,在瑞士和德国小乐队里为那些乡巴佬演奏。虽然他为那些人服务,但却从骨子里鄙视他们。每年冬天,他都回到圣莫利茨饭店,就在这家饭店,我经受了生活中最为特别、怪异、困惑不安的羞辱,直到今天,这种羞辱都不能因时间和距离的阻隔在我心里消除。当时,和平已经岌岌可危,我正在法兰克福读大学。有一天,埃尔诺把我叫到圣莫利茨饭店。我早上刚收到他的来信,中午就已经启程上路。我从来没有去过瑞士。出门时,我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系上新买的领带,就在那次,我平生第一次买了一套睡衣,因为我准备去一个“大世界”,担心在高雅的圣莫利茨饭店让埃尔诺为我感到羞窘。我有镁光灯紧张症。在我的印象里,瑞士就跟舞台戏剧一样不真实。我在下午六点抵达目的地,埃尔诺在火车站接我,他光着脑袋,披着斗篷,在没有系紧的斗篷下,可以看到白色的夜礼服和白色的领花。他脸色苍白,带着尴尬的微笑;也许,他又在担心我想吻他。然而,埃尔诺的盛装吓了我一跳,燕尾服和领花;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埃尔诺是我们将去的高雅饭店——圣莫利茨饭店的雇员,就像大堂的服务生一样,埃尔诺每天不得不身穿这身工作服。接到邀请时,我忘记了埃尔诺的生活环境,在整个途中也没有多想;可是现在,我必须面对这个事实:埃尔诺并不是那位住在圣莫利茨饭店里避冬、出于高兴邀请在附近城市读大学的小外甥前去住几个星期的布尔乔亚舅舅,而是一位贫困的无产者,他在高大、堂皇的饭店里只能走仆人专用的楼梯,和跑堂一起用餐,靠客人给的小费谋生……我心里感到很难受,因为我喜欢埃尔诺。我尽量表现得没有偏见,态度亲热,但却骗不了埃尔诺敏感的耳朵。他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犯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无可挽回的错误。

接下来是折磨人的三天。埃尔诺和他乐队的成员们,住在饭店顶层的阁楼里。在那里,我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内。中午和晚上,我们都在饭店里用餐,但是要比客人们用餐提前一个半小时。我们的餐桌被安排在豪华餐厅的一个僻静的角落,跟所有大饭店一样,这里的菜肴也非常丰盛。作为“工作人员”,由于跟大厨关系良好,我们吃的东西很可能要比尊贵的客人们吃的味道更好……很有可能,给我们上的菜都是“精华”,最香美的部分。但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像传染病患者一样被隔离起来“单独”用餐。虽然侍者抱着同行的友善和亲热款待我们,把最好吃的菜肴盛到我们的盘子里,可我真想连盘子带菜一起扣到他的脑袋上!我这三天的感受,跟在那之前我早已习惯了的感受截然不同。那条从世界通向我们自己的道路,漫长而坎坷,充满了这样折磨人的歧途,我们只在很久之后才能懂得它的意义和意味。在瑞士饭店的那三天里,我是埃尔诺(他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感情最细腻、气质最高贵的人)的客人,给我留下的记忆却终身难忘。就是那次,我直接体验到了两个世界的存在:头等阶层和次等阶层。我站在后台,看到了生活的构架。我被培养成了“绅士”,埃尔诺属于“侍者”;现在他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另一个世界待了几天。那三天对我来讲简直是地狱。埃尔诺从下午五点开始在餐厅和咖啡馆里“工作”。在上等人享用晚餐的那几个小时,我待在饭店里无所事事,虽然我可以坐在咖啡馆内欣赏埃尔诺乐队没精打采地演奏德国歌剧音乐集锦,但我感到浑身发痒,如坐针毡。我怨恨埃尔诺将我“拽”进这个下层的世界,为自己受到某种上等阶层法则的制约而不得不跟埃尔诺绑在一起而感到痛苦,我无法忍受这种令人羞耻的绑缚,我不敢走近人群。假如在另一个我所归属的那个更为美好的世界里,有一天人们得知我曾在一家瑞士大饭店的阁楼里跟仆人们一起睡过觉,他们将会怎样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