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张宗琪(第4/7页)

臭妈终于累了。她放下了很疼的骨头,她放下了很疼的肉。她失败了。张宗琪是记得的,他感到了幸福。一个从疼痛当中脱离出来的人是多么的轻松啊,完全可以称得上幸福了。他微笑了,开始等父亲回来。只要父亲回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添上油,再加上醋。

你就等着在夜里头嗷嗷叫吧!

臭妈显然料到了这一点。他的心思她一目了然。张宗琪的腮帮子感受到了臭妈嘴里的温度。她把她的嘴巴送到张宗琪的耳边来了。臭妈悄声说:“小瞎子,你要是乱说,我能毒死你,你信不信?”

张宗琪一个激灵,身体的内部一下子亮了。啪地就是一下。在张宗琪的记忆里,他的这一生总共就看到过一次,是自己身体的内部。他的身体是空的。“毒药”让他的体内骤然间发出了黑色的光,然后,慢慢地归结于平常。张宗琪就是在亮光熄灭之后突然长大的。他是个大人了。他的臭妈能毒死他。他信。那个专门为他们做饭的女人也能毒死他。他也信。

张宗琪再也不和做饭的女人说话了。说话是不安全的。再隐蔽、再遥远的地方都不能说。一句话只要说出口了,一定会通过别人的嘴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说”要小心。“吃”就更要小心。任何“毒药”都有可能被自己的嘴巴“吃”进去。为了更加有效地防范,张宗琪拼了命地听。他的听力越来越鬼魅,获得了魔力。张宗琪的耳朵是耳朵,但是,它们的能力却远远超越了耳朵。它们是管状的,像张开的胳膊那样对称,疯狂地对着四方舒张。他的耳朵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弹性,可大,可小,可短,可长,随自己的意愿自由地驰骋,随自己的意愿随时做出及时的修正。无孔不入。无所不能。它们能准确地判断出厨房和饭桌上的任何动静。锅的声音。碗的声音。盘子的声音。筷子的声音。勺的声音。铲的声音。碗和筷子碰撞的声音。瓶子的声音。盖子的声音。盖子开启的声音。盖子关闭的声音。螺旋的声音。拔的声音。塞的声音。米的声音。米饭的声音。面的声音。面条的声音。光有听力是不够的,他学会了正确地区分。他既能确定饭锅的整体性,又能从整体性上区分出不同的碗。当然,在行为上,要加倍地谨慎。无论是什么东西,他先要确定别人吃到嘴里了,咽下去了,他才有可能接着吃。他的生活只有一件事,严防死守。绝不能在家里被活活地毒死。他活着,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们没有得逞。但她们也一样活着,这就是说,她们时刻都有得逞的机会。每一天都是考验。他尽可能地不吃、不喝。但是,三顿饭他必须要吃。先是早饭,后是中饭,最后,才是晚饭。晚饭过后,张宗琪解放了。他紧张了一天的身心终于放松下来了。他完全、彻底地安全啦!

对张宗琪来说,家庭生活已不再是家庭生活了,而是防毒。防毒是一个器官,长在了张宗琪的身上。他长大,那个器官就长大,他发育,那个器官就发育。伴随着他的成长,张宗琪感觉出来了,过分的紧张使他的心脏分泌出了一种东西:毒。他自己其实已经有毒了,他的骨头、他的肌肤和他的血液里都有毒。这是好事。他必须在事先就成为一个有毒的人,然后,以毒防毒,以毒攻毒。

在食物和水的面前,一句话,在所有可以“进嘴”的东西面前,张宗琪确信,自己业已拥有了钢铁一般的神经。他的神经和脖子一样粗,和大腿一样粗,甚至,和腰围一样粗。张宗琪相信,他可能有一千种死法,但是,他这一辈子绝对不可能被毒死。

在上海打工的张宗琪终于迎来了他的恋爱。说起恋爱,这里头复杂了。简单地说,张宗琪经历了千辛万苦,活生生地把他的女朋友从别人的手里抢过来了。这一来张宗琪就不只是恋爱,还是一场胜利。扬眉吐气的感觉可以想像了。张宗琪对他的女友百般地疼爱。他们的恋爱发展得飞快。嗨,所谓的“飞快”,无非就是散步了,牵手了,拥抱了,接吻了,做爱了。恋爱还能是什么,就是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