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53页)

除她之外,汉斯·卡斯托普在这些天里只认识了那个穿黑衣裙的脸色苍白的夫人,那个他在花园里看见的被称作“两个全都”的墨西哥女子。确实,他也听见她嘴里念叨那成了她绰号的可悲咒语,不过因为已有思想准备,就保持了落落大方的风度,事后他对自己挺满意。哥儿俩是在第一次早餐后按规定出去遛弯儿时,在疗养院大门前碰见她的。只见她身上裹着黑色的喀什米尔披巾,膝头弯曲着,跨着长而急促的步子,不停地在那里踱来踱去。一条黑色的纱巾包裹着她已掺进银丝的头发,在下巴底下打了个结子,将她那生着一张愁苦的大嘴的老脸衬托得更加惨白。约阿希姆和往常一样没戴帽子,只好向她鞠躬致意;她慢慢回着礼,在看人的时候窄窄的额头上皱纹变得更深。她停下来,因为看见了陌生的面孔。她微微点着头,期待年轻人靠近。显而易见,她认为有必要听一听新来者是否已了解她的命运,并且让他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约阿希姆介绍了自己的表弟。她便从披巾中向客人伸出手来——一只干瘦、泛黄、血管凸露的、戴着许多戒指的手。她一边继续向他点头,一边两眼死死盯着他。随后就是:

“先生,”她说,“我把情况全告诉您……”

“我知道这件事,太太,”汉斯·卡斯托普压低嗓门回答,“对此我深感遗憾。”

在她那漆黑的眼睛底下,松垂的泪囊如此大,如此沉,汉斯·卡斯托普从未见过。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枯叶的气息。年轻人的心软了下来,变得有些严肃了。

“谢谢。”她的发音尖锐,与她衰朽的形象形成奇怪的对照,同时,她那大嘴的嘴角凄惨地往下撇着。随后,她把手缩回到披巾底下,歪过头,继续踱她的步去了。汉斯·卡斯托普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你瞧,我一点没事儿,把她对付得非常好。对付这类人我都会很在行,我相信,我生来就懂得怎样跟他们打交道——你说不是吗?我甚至以为,整个说来,我与悲伤的人能比与快活的人更好地相处,上帝知道原因在哪里,也许就在我也是个孤儿,早早地失去了父母吧。可是当人们严肃而悲哀地面对着死亡,死亡却不能使我心情抑郁,感到难堪,倒令我觉得适得其所,至少比处在热热闹闹的场合更好、更称心。最近,我曾想:这儿的女士们也太愚蠢了,竟如此地惧怕死,惧怕与死有关的一切,以致院里什么都小心翼翼地瞒着她们,要等她们吃饭去了,才给快死的人送终。呸,太蠢了。你不挺乐意看见一具棺材吗?我可是挺乐意。我觉得,棺材是件非常美的家具,即使空着;而一旦有谁躺在了里面,那它在我眼里就简直变得神圣了。至于葬礼,则有着感化心灵的作用——有时候我想,人不该进教堂,而应去参加葬礼,如果他想获得一点点启迪的话。人们都穿着规规矩矩的黑衣服,手里拿着帽子,眼睛凝视棺木,形容庄重肃穆,谁也不许像平时生活中那样开无聊的玩笑。我很高兴,人们终于表现出了一些个虔诚。有时候我问我自己,我是不是该去当神父来着?——在一定程度上,我相信这挺适合我……但愿我刚才用法语讲的话没有什么错误?”

“没有,”约阿希姆回答,“至少‘对此我深感遗憾’这句非常正确。”

政治上的反感

正常日子有规律的变化到来了:首先是一个星期天,一个在露天平台上演奏疗养音乐的星期天。这种事每两周一次,也就是作为双周结束的标志。汉斯·卡斯托普上山来正碰着个双周。他星期二抵达,第五天便碰上听音乐。这一天在那气温骤降、寒冬乍到之后又充满了春天的意味——空气柔和清新,淡蓝色的天空中飘着白云,阳光和煦地照在山坡和谷地上,刚积起的雪迅速融化了,四野又是一派夏日的葱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