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111页)

表兄弟俩认为他的话有道理。的确,情况就是这样。汉斯·卡斯托普被意大利人主动前来交谈感动了,心里感到内疚,更是提高嗓门对他的意见大加称赞,认为他富于睿智,见解卓越,不愧是位作家,一口一个“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亲切无比。可不是嘛,正如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生动地描绘的那样,远洋客轮上的舒适享受只在表面上使人忘记了所处的环境和危险;如果允许他也补充一点自己的看法的话,在那应有尽有的舒适享受中还包含着某种轻浮与挑逗,跟古代贤哲们所谓的妄自尊大,亵渎神灵相似——为了讨好,他甚至搬来了古人——或者就像“朕乃巴比伦之王”!总之,罪孽深重。可是另一方面,船上的奢侈享乐还昭示(“昭示”!)人的精神和人的尊严的巨大胜利——他们把奢侈享乐带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无所畏惧地继续进行,差不多就意味着将脚踏上了大海,踏上了那狂暴的元素的脖子,意味着人类文明战胜了混沌,如果允许他卡斯托普用这个词的话……

塞特姆布里尼留心地听着他,脚和手臂都交叉成十字,同时拿牙签慢条斯理地在弯曲向上的小胡子上抹来抹去。

“真有意思,”他说,“人只要稍微发表发表议论,就不可能不露出本相,于不经意间将自己整个摆进去,通过这样那样的事例道出他生活的基本主题和最原始的问题。您刚才正是如此,工程师。您所说的话,事实上都发自您这个人的内心深处;您的话还富有诗意地表现出了您这个人的尘世状态:它仍旧是一种实验状态……”

“实验状态。”汉斯·卡斯托普一边说,一边点头并且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意大利语的C音。

“诚然——您所有的是一种要体验世界人生的可敬的热情,而非玩世不恭。您刚才提到‘妄自尊大,亵渎神灵’,您用了这个词儿。您可知道,理性反对黑暗势力的妄自尊大、亵渎神灵,乃是最崇高的人类品质;即使它招来嫉妒的众神的报复,例如,享乐的方舟倾覆了、沉没了,那也是一次光荣的沉沦。还有普罗米修斯的行为同样是傲慢不逊;他在斯堪特山受到的苦刑,对于我们来说堪与殉教之举相比拟。反之,另一种类的傲慢不逊情形又怎样呢?例如,冒险尝试与那些反理性、反人类的力量苟且结合?这是光荣的吗?能是光荣的吗?是或不!”

汉斯·卡斯托普在咖啡杯中搅来搅去,虽然杯子早已经空了。

“工程师啊,工程师,”意大利人边说边点脑袋,黑色的眸子在沉思中“定住了”,“你难道不怕第二重地狱中的龙卷风吗?它将把那些耽于肉欲的罪人摔来打去;这些不幸的家伙,他们为追求淫乐牺牲了理性。上帝啊,我只要一想到您也会被刮得四处乱飞,头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我就痛苦得快要晕倒,像具死尸似的晕倒……”

表兄弟俩笑了起来,都很欣赏他风趣而富有诗意的谈吐。谁料塞特姆布里尼又说道:

“在狂欢节晚上喝酒那会儿,您大概回忆得起来,工程师,您可以说已经向我告了别,反正差不多是那么回事儿吧。喏,今儿个轮到我了。就像你们见到的,先生们,我现在正要对你们说‘多加保重’。我准备离开这家疗养院了。”

哥儿俩惊讶到了极点。

“不可能!开玩笑!”汉斯·卡斯托普脱口叫了出来;类似的情形他已有过一次[4]。眼下,他差不多跟那次一样大吃一惊。可是塞特姆布里尼照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