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课(第5/6页)

随即她去陪小乙收拾衣物,那些书、玩具、信件……挑挑拣拣的,大部分都被要求留下,旧衣服和那只猫也是。那种种事物中,小乙最不舍得的就是那只猫。但母亲不许,说她对猫过敏,“暗暝”又太野,没办法带。小乙知道,“暗暝”自由惯了,生存是没问题的,只是她会很想念它。

父母随即去给小乙办了转学,一干手续办完后,傍晚就搭上往槟城的火车。临别,父亲送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一颗老虎牙齿,有点钝的两英寸长犬齿,有明显的磨损的痕迹。祖父曾经和英国佬一样爱打猎,打死不少大老虎,皮陆续都卖掉了,父亲只分到一颗牙齿,据说是相当好的护身物,辟邪。那牙齿玉米黄,小乙仔细闻过,有股淡淡的烂牙味。她心想,这老虎可能也一大把年纪了,也许是猎人打山猪时,从山猪身上发现的。她听过那样的故事,衰老的老虎不是壮年公山猪的对手。

火车往北走时,漫长的季风雨季开始了。火车穿行在雨里,穿进渐深的夜里,在车里听不到雨声。

就那样,在母亲那里住了下来,小小的房间似佣人房只开了个很小的窗,但她不介意。母亲另外的两个孩子,一个小一,一个小二,都热切地喊她姐姐,不会排挤她。小乙也认分地承担了不少家务,好在煮饭洗衣拖地等都难不倒她。转进去的女校很单纯,想念父亲时就在外头的公共电话打几分钟讲几句,父亲每三个月也准时把钱汇进母亲指定的户头。就那样过了三年,她想念家里的猫,想念父亲,想念老狗鸭都拉,但就是不想回去,好像那是个处处粪便的地方,她的脚不想再踩上去。

父亲也给小乙写过一封信(之后就是阿光的转述了),那字体,那站不稳的笔画,拙稚得如同小孩,还有好多别字,让她错觉那是比她小得多的孩子给她这个姐姐写的信。信中报告了老狗鸭都拉的死讯,是被车撞死的。小乙走后“傻仔”常找它麻烦,看到它就丢石头、挥棍子,有一次大概不小心乱冲就给啰哩撞死了。他写道,自你走后,“暗暝”就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学校重视英文,鸭都拉之死让小乙无限感伤,就写了篇英文随笔 My Friend Abdulah 刊登在校刊,深情地写鸭都拉曾拼死救过她,当然不会仔细写那是件怎么样的事。

小乙偷偷问过母亲,以她的条件,当年怎么会爱上父亲?怎么看都不匹配。“年轻啊!”母亲感叹地说,“你也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多好看的一个男人。一不小心就怀孕了,那个年代,只好赶快结婚。”“人不笨,就是爱玩,不爱念书,没一技之长,守着一点祖产过日子;脾气又坏,爱喝老虎啤,可惜了。”

继父是小学华文老师,姓游,个性温和。家里二楼有间全家共享的书房,壁橱有几百本本地和台港陆的文学书,要小乙有空就自己多翻翻。有一天,小乙在书架上偶然发现一本薄薄的蓝色封面的小书,《暮色中的灰猫》,短篇小说集,陌生的笔名,但本名竟然是继父。她把自己的发现秀给母亲,原来她早就知道了;继父很腼腆地拿起笔,在扉页题签了送小乙,题词有点肉麻,“给我美丽聪慧的女儿”。他说他年轻时也有过文学梦,有一年犯傻,用年终花红自费出版了这本小书。但出版后文坛反应非常冷淡,文友也没好评。印了五百本,堆满半个房间,卖不动,送学校、送会馆、送同事亲友、邻居,每年拿一大叠送给有兴趣的学生,“和你妈结婚后,继续送了五年,大概也没什么人会把它看完。出书真是件可怕的事,以后就不敢了。”好不容易送完,才发现送过头,只剩下孤本。此后遇到真正有兴趣的文学青年来索书,倒无可送了,“最后一本送给你,是个完美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