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润集(第2/3页)

在中国文学史上,诗歌的创作曾有过很多流派。有的诗人主张以性灵为主,有的诗人主张以神韵为主,还有一些诗人主张别的学说,总之是五花八门,莫衷一是。但是,在散文方面,好像没有这样许多流派和理论,尽管古代散文作家也是各人有各人的风格,明眼人一看就能够分辨,绝不会混淆。唐代韩柳并称,而散文风格迥乎不同。宋代欧苏齐名,而文体情趣,俱臻妙境。他们好像也努力培养自己的风格,努力的痕迹与阶段昭然可观。在这方面,他们又有继承,又有创新,各具风格,各极其妙。到了明末,公安派和竟陵派各树一帜,在文坛上平分秋色。当然,除了这些流派外,正统的继承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作家仍然很有影响。此风沿袭直至清代。到了咸同时期,龚自珍等异军突起,才给中国散文的创作增添了不少新的色彩。“五四”以后,六十年来,散文作家如林,既继承先人,又借鉴异域,光辉灿烂,远迈前古,如果再回顾中国两千年的散文创作史,我们就都会感觉到,我们散文的园地,也同诗歌的园地一样,是百花争艳,群芳竞美,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的。这就使我更加喜爱散文这个文体。每当花前月下,风晨雨夕,在海天渺茫的巨轮上,在苍穹万里的飞机中,在紧张的会议之余,在繁忙的访问之后,一编在手,如对故人,如饮醇醪。书中的文章,有的雄放,有的流丽,有的记述人物,有的描绘山水,文体不同,各擅千秋,丽词佳句,纷至沓来。此时我真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我的心潮随着文章的内容而跳动,我的感情随着作者的感情而亢奋,胸襟开阔,逸兴遄飞,身心疲劳,一扫而空。历史上作者的思想感情,我不一定同意,更谈不上什么共鸣,但是他们那别具一格的文体,奇峰突起的结构,对祖国自然风光的描绘,对一些正义行为的歌颂,仍然能使我感动,使我兴奋。艺术享受,无过此矣。此时我真感到能使用汉文这种文字是一种幸福,作为一个中国人值得骄傲。我不相信,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是一种偏见,广大的散文的爱好者也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只是他们还没有机会发表自己的意见而已。

至于我自己写的散文,那只能算是一些习作,是一种坚持了五十年的习作。因为我喜爱别人写的散文,不管是今人还是古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因而我对自己写的习作也未免有情,好像有一些父母偏爱自己的不一定成器的子女一样。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编选我自己写的一些散文的。我现在收在这个集子中的散文都是解放后写的。我原来还想选几篇解放前的收入集中。是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而有什么值得保留的东西因而不肯割爱呢?不是的。这些东西,同解放后写的东西一样,在这两个方面都无保留价值。《前汉书》卷八十七下《杨雄传》中说:

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

我这些东西也只配盖酱罐子的。为什么又想选呢?原因是很简单的。有的同志曾经对我说过,我解放前写的东西,调子低沉,情绪幽凄;解放后的东西则充满了乐观精神,调子也比较响。我听了觉得很新鲜,也觉得颇有道理。原因也很简单。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解放前在旧社会待了十几年,在国外又待了十几年,虽然也有一些爱国的思想,但陷于个人打算中,不能自拔,认为一切政治都是龌龊的,不想介入,又对当时的情况不很甘心,只觉得前途暗淡,生趣索然。这样,调子又怎能不低沉,情绪又怎能不幽凄呢?解放后,受到党的教育,尽管一直到今天觉悟也不高,改造的任务还很重,但是毕竟也有了一些进步。反映到文章上面就产生了那种我自己从未意识到的情况。这就是我想把解放前写的一些散文编入这个集子的原因。我的用意不外是让读者一看就能感觉到新中国的伟大与正确,我们党的伟大与正确,我这个渺小的个人就成了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照见许多东西,给人许多启发,这恐怕也是很有意义的吧!但是后来,我还是接受了编辑部的意见,把解放前写的统统删掉,不过我认为,我的想法还有可取之处的。文章删掉并不可惜,想法删掉我却真有点割舍不得,所以在这篇序言里就把那些想法保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