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亲 第二章(第2/7页)

她向墙边一条沙发所在的位置随意地摆了摆手。沙发摆放得很不方便坐下,看起来也似乎太古老,不可能再坐人了,但是凯特走过去坐了下来,小心地掏出笔记本。达格利什走到一把高背椅旁,把它搬到壁炉边,放在了安东尼·法雷尔的右侧。他说:“我们很抱歉在这样的时刻打扰您,博洛尼夫人,但是我相信您明白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然而,芭芭拉·博洛尼望向皮戈特医生的方向。她充满厌恶地说:“一个可笑的小男人!保罗和我去年6月才刚刚登记在他名下。他的手上全是汗。”

她噘了噘嘴表示嫌弃,然后把双手僵硬地拢在一起。达格利什说:“您现在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她看向法雷尔,就像一个期待指引的孩子。他用流畅专业的声音说:“我亲爱的芭芭拉,在谋杀案调查中,恐怕往常有教养的寒暄都要被暂时搁置一边。拖延太奢侈了,警察可等不起。我知道总警司会让这次询问尽可能短,你也要勇敢起来,尽可能让他的工作轻松。”

在她有机会回应之前,他对达格利什说:“我不仅仅是作为博洛尼夫人的律师出现在这里,也作为她的朋友。我们事务所已经照顾了这个家庭的三代成员了,我个人对保罗男爵有着极高的敬意。我不仅失去了一个客户,还失去了一位好友。这也是我来这里的部分原因。博洛尼夫人非常孤单,她的母亲和继父都在加利福尼亚。”

达格利什想,如果他说“但是她的婆婆就在几层楼之外的地方”,法雷尔会怎么回应?在这样的时刻,全家人本应很自然地聚在一起,就算不是互相寻求抚慰也要彼此支持,她们却彼此远离。他在想她们是不是不懂得要团结?法雷尔是不是也不在意?还是说她们平时太习惯在同一个屋檐下过着自己的生活,即便是在这样极端的悲剧到来时,也没有办法突破由电梯和那两层楼所代表的心理障碍?

芭芭拉·博洛尼转而用她那带有一抹紫罗兰色的蓝眼睛望向达格利什,有那么一秒钟他心神不定。在最初闪过一丝好奇之后,那目光死寂下去,几乎没有半点生命迹象,让他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副彩色隐形眼镜。也许这么久以来常常见证她自己的目光所能带来的效果,她不再需要刻意让自己表现出什么表情,只要她有兴致,即可最有效地利用自己的目光。他一直都知道她非常美丽,但是他不记得是怎么知道的了,也许是在她的丈夫被人议论时,闲言碎语老是提到这一点,给他积攒起了这种印象,或者是看到过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但是这不是一种能激荡他内心的美丽。他会很乐意坐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像欣赏油画一样欣赏她,不带感情地去倾慕她杏眼上完美隆起的眉骨、上唇的优雅弧线、脸颊凹陷处的阴影和她细长脖子上喉咙处的微微隆起。他能够观察、欣赏,然后不带半点遗憾地离开。对他而言,这个金发女子的美过于精致、过于正统、过于无瑕。他热爱的是一种更加独特、反常的美,既脆弱又狡黠。他怀疑芭芭拉·博洛尼是否真的聪明、机智,但并没有看轻她。做警察这一行,没有什么比以貌取人更危险了。但是他也迅速地想了想,会不会有人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去杀人。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遇见过三个这样的女人,每一个在通常意义上都不算是美丽的。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有一种静止、放松的优雅。她穿了一条浅灰色的细羊毛百褶裙,上身是一件浅蓝色的丝绸衬衫,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灰色羊毛开襟。她身上唯一的珠宝首饰就是几条金链子和小小的金色针式耳钉。她的头发分成浅金色和玉米黄色的一绺一绺,梳到了脑后,在肩部以上扎成了一根粗粗的辫子,只用了一个玳瑁发夹固定。他想,没有什么比这更得体了。这样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寡妇如果穿黑色,会显得过于招摇、做作,甚至是粗俗。这种灰色和蓝色的低调打扮非常适宜。他知道凯特前来通报消息的时候博洛尼夫人还没有更衣,她被告知自己的丈夫被人割断喉咙而死之后,依然能够花心思装扮。为什么不呢?他经历得太多,不会因为悲伤被很好地隐藏起来就认为它不存在。有一些女人的自尊心要求她们不管经历多么猛烈的突发事件都得保持对细节的高度注意,对另外一些女人而言,这又事关自信、从容,或者也是一种反抗。在一个男人身上,这种谨小慎微的品质通常都会得到称赞。那么为什么女人就不可以这样呢?又或者是在过去的20年里,她的外貌已经成为她生活的重中之重,不能仅仅因为有人割断了她丈夫的喉咙就改变这个习惯?他无法不注意到那些细节,比如鞋子两侧小心翼翼系好的皮带扣,精心挑选的口红正好能够搭配她涂的粉色指甲油,她还涂了眼影,双手至少没有在发颤。她又一次开口,音调很高,他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嗓音。他觉得这种声音很容易演变成孩子气的哭诉。她说:“当然了,我想要帮忙,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得上忙。我是说,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谁会想要杀害保罗呢?他没有任何敌人,每个人都喜欢他,他非常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