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加工队(第7/8页)

老几想,邓指的修养好啊,换了其他干部,被一块乱走的名贵表戏弄,绝不会给出这么好的微笑来的。冤就冤在老几半点都不想戏弄邓指,是欧米茄戏弄了他。欧米茄欺生,或者报复老几的抛弃。他跟着邓指走出监狱大门,往干部家属区走的时候,就像往肇事现场走。欧米茄在邓指媳妇手腕上戴着,邓指的媳妇伸着丰腴的粉红手腕,让老几对照缝纫机上的闹钟数欧米茄秒针的走动速度。邓指的好东西都在媳妇身上,一支铱金笔,一条男式细羊毛围巾,一条八成新的将校呢马裤,还有这块白金欧米茄。因此老几断定邓指非常宝贝自己的媳妇。要么就是这个媳妇在家比较横行。欧米茄的表现确实很糟:闹钟走了一分钟,欧米茄才走二十秒。

“这表能修吗?”邓指媳妇问道。一个安徽女人,口音浓重。邓指的小儿子跟在母亲身边,把她的棉裤拽得一个裤腿长一个裤腿短。

老几结着老垢的脸侧面盛接着邓指带刺的目光。他结巴着说,欧米茄从来没有这么捣乱过,从1936年一直规规矩矩走到现在。邓指不置可否,只是打几声哈哈说,别弄到最后就剩了点白金去镶牙啊。老几让邓指到犯人里问问,看看谁精通修表;犯人里什么能工巧匠都不缺。

“操,为个手表我还到犯人里头悬赏钟表匠去?”邓指说,声音里还有几个哈哈。

老几突然发现其实邓指是在生气,笑着生气。他在气老几玩花样险些玩成了,一块样子货欧米茄让他邓指帮他老几陈仓暗度,差点去成了场部礼堂。要不是这几天的大雪,老犯人可不就看成了电影?老几更加服气邓指的好修养了,一肚子窝囊气还不对老几翻脸,还让老几“坐坐坐”。

安徽女人端来一茶缸白开水,也让老几“坐坐坐”。屋子里一股青稞糊糊的气味,掺乎着四个孩子的被窝、袜子气味。光是气味就很幸福温暖。屋子有二十平方米,天花板上东一片西一片水迹,是漏进来的雪水或雨水勾勒的地图。墙上贴着领袖像和年画,老几写的春联贴在毛主席像两边。糊着报纸的窗户黄晕晕的,把外面冷冷的白色雪光也暖过来了。

只要有修理手表的工具和修理手册之类的书,老几可以修好手表。“肯定能修好的!”老犯人为自己和欧米茄担保。

“修不好呢?”邓指问道。

老几再一次铁嘴钢牙,说绝没有问题的,一定能修好。邓指听出了他话外的话:修不好很简单啊,收回你的仁义就是了——还去什么场部礼堂?就此死了这条心吧。

《钟表修理入门》是从大队图书室借的,工具是从场部供销社借的。老几在号子里用功,一夜就把《钟表修理入门》读完,大致“入门”了。因为号子里没桌椅,也没有足够的光亮,邓指只能把他家变成临时钟表修理摊。触碰那么细微的东西,老几需要把一双手彻底洗一洗。入秋之后他就没洗过手,最多破冰化水时沾点冰。

邓指的媳妇把一盆热水放到铁丝脸盆架子上,一面邀请他:“洗吧洗吧!”

他的手洗黑了两盆热水,把一块肥皂也洗小了。邓指媳妇还在慷慨,还在拿热水款待他,让他把脸也顺便洗洗。他洗脸时邓指被财务叫了出去,叫得十万火急。七大队大墙里又出了事件,什么事件老几要等回到大墙内才能知道。

邓指媳妇在洗了脸的老几旁边站着,说:“哎呀,这都洗出个谁来了?洗得我都不认识了!”

小儿子这时在她背上睡了,把涎水流到她肩头和辫子上。

安徽女人叫他老陆,让老陆看看脸盆架上的小镜子。他好多年没镜子照,因此镜子里的脸孔对于他自己更是陌生。污垢并没有完全洗掉,一小块一小块地错过了手指的搓揉,细看还是个碎裂的泥脸壳子。邓指媳妇好人做到底了,又倒了半盆热水给老犯人。她说亏得冬天有雪,要多少水化多少水,夏天要到几里外打水,孩子们洗澡也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