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沉默的墙(第3/4页)

现在,我家一面主墙的正上方,是方形的特别普通的电池表。大约是1983年,一份叫《丑小鸭》的文学杂志发给我的奖品,时价七八十元。表的下方,书本那么大的小相框里,镶着性感的玛丽莲·梦露的照片。我这个男人并不是对玛丽莲·梦露多么着迷。壁膜那儿只破了一个小洞,只需要那么小的一个相框,就能把小洞挡住,也只有挂那么小的一个相框才形成不对称的美。正巧逛早市时发现摊上在卖,于是以10元钱买下。满墙数镶着玛丽莲·梦露照片的相框最小,也着实有点儿委屈梦露了。“她”的旁边,是比“她”的框子大出一倍多的黑框的俄罗斯铜版画,其上是庄严宏伟的玛丽亚大教堂。是在俄罗斯留学学过俄罗斯文学史,确实沾亲的一位表妹送给我的。玛丽莲·梦露的下方,框子里镶的是一位青年画家几年前送给我的小幅海天景色的油画。另外墙上同样大小的框子里还镶着他送给我的两幅风景油画。都是印刷品。再下方的竖框里,是芦苇丛中一对相亲相爱的天鹅的摄影。是《大自然》杂志的彩页,我由于喜欢就剪下来镶墙上了。一对天鹅的左边,四根半圆木段卡成的较大的框子里,镶着列维斯坦的一幅风景画:静谧的河湾,水中的小船,岸上的树丛,令人看了心往神驰。此外墙上另一幅黑相框里,镶着金箔银箔交相辉映的耶稣布道全身像。还有两幅是童影举行电影活动的纪念品,一幅直接在木板上镶着苗族少女的头像,一幅镶着艺术化了的牛头,那一年是牛年。那一幅上边是《最后的晚餐》,直接压印在薄板上,无框。墙上还有两具瓷的羊头,一模一样;一具牛头,一具全牛,我花一百元从摊上买的。还有别人送我的由一小段一小段树枝组成的带框工艺品;还有两名音乐青年送给我的他们自己拍的敖包摄影;还有湖南某乡女中学生送给我的她们自己粘贴的布画;是扎着帕子的少女在喂鸡。连框子也是她们自己做的,它是我最珍视的。因为少女们的心意实在太虔诚。还有一串用布缝制的五彩六色的十二生肖,我花10元钱在早市上买的,还有如意结,如意包,小灯笼什么的,都是早市上二三元钱买的……

以上一切,挡住了我家墙上的破处,脏处,并美观了墙。

我这么详尽地介绍我家一面主墙上的东西,其实是想要总结我对墙的一种感想——墙啊,墙啊,永远沉默着的墙啊,你有着多么厚道的一种性格啊!谁要往你身上敲钉子,那么敲吧,你默默地把钉子咬住了。谁要往你身上挂什么,那么挂吧,管它是些什么,美观也罢,相反也罢,你都默默地认可了。墙啊,墙啊,你具有着的,是一种怎样的包容性啊!

尽管,人可以在墙上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挂什么就挂什么,想把墙刷成什么颜色就刷成什么颜色——然而,无论多么高级的墙漆,都难以持久,都将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褪色,剥落;自欺欺人或被他人所骗往墙上刷质量低劣的墙漆,那么受害的必是人自己。水泥和砖构成的墙,却是不会因而被毁到什么程度的。

时过境迁,写在墙上的标语早已成为历史的痕迹,写的人早已死去,而墙仍沉默地直立着;画在墙上的画早已模糊不清,画的人早已死去,而墙仍沉默地直立着;挂在墙上的东西早已几易其主,由宝贵而一钱不值,或由一钱不值而身价百倍,而墙仍沉默地直立着;战争早已成为遥远的大事件,墙上弹洞累累,而墙沉默地、直立着……

墙什么都看见过,什么都听到过,什么都经历过,但它永远地沉默地直立着。墙似乎明白,人绝不会将它的沉默当成它的一种罪过。每一样事物都有它存在着的一份天职。墙明白它的天职不是别的,而是直立。墙明白它一旦发出声响,它的直立就开始了动摇。墙即使累了,老了,就要倒下了,它也会以它特有的方式向人报警,比如倾斜,比如出现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