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第4/5页)

“他一个阉人,终究不过是替朕担当了罪过而已。即便他一开始便告诉朕实情,或者哪怕是在登基之初,此事便叫朕知道了,朕恐怕也不会如何……”

皇帝的声音在掠过乱葬岗的夜风当中,听起来倍加萧瑟。

“先帝享乐半生,留下破烂山河。朕登基之初,全国户口大减,国库空虚,内有各地藩镇节度使首鼠两端待势而动,外有西蕃劲敌,虎视眈眈,狼庭诸姓,亦各自立王,局面错综复杂。还有景升一党,多年经营,根深蒂固,那些立在朕位下的满堂朝臣,半数恐怕都曾入其门下。朕能如何?朕只能忍下来,就当朕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慢慢捏紧手掌,骨节格格作响。

“后来朕暗中调查,终于查到一个当年因害怕灭口而逃走的柳家卫士头目,才知当夜丁白崖重伤落水而亡,卫士将她阿娘带入宫中,那毒妇因事被耽搁了,害怕叛军到来自己也走不掉,已是匆匆逃走,留下命令夺害她命,又下令弃到城外这乱葬岗里,死后也不放过,要对她加以羞辱。那头目叫手下人奉命行事,自己随后也逃走了。”

皇帝转面望向裴萧元。

“裴家儿,昨夜嫮儿问朕的那些话,朕是一句也答不出来。朕如何敢叫她知道,她阿娘在许多年前被抛在了此处,或受兵匪践踏,或遭野狗啃噬,朕再也找不到她的半分踪迹了。”

裴萧元向着前方旷野下跪,郑重行一大礼。

皇帝看着他行礼的身影,口中继续道:“朕登基之初,需上下齐心,朝廷稳固。更重要的原因,是西蕃仍是心腹大患。”

“毋论天意还是人为,朕当初既然接手江山,便须守住。在朕死后五十年,一百年后,天下将会如何,朕不知晓,也管不住,至少在朕还活着时,绝不容我圣朝列祖列宗于塞外浴血开拓所得的土地丢掉一分一寸。哪怕是不毛之地!”

“朕自登基之初,便做着与西蕃决战的准备,此也是朕固位后的头等大事。朕准备了十几年,终于在三年前,得以一雪前耻,我圣朝复立国威。裴家儿,你在当中,可算是替朕立了大功。”

裴萧元向着皇帝作揖:“此为臣之本分。”

皇帝半靠在坐辇上,望着月光下这张在他面前无时不刻总保持着沉静和恭谨的面容,笑了笑。

“裴家儿,朕对你很是欣赏。但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不纯。你还在为当年旧事耿耿于怀,此番入京,你另有所图,若是叫你得到机会,你必也是个杀得人头滚滚的主。”

裴萧元倏然抬目,便对上了皇帝射向他的两道目光。

此一刻,他不复是片刻前那个沉浸在悲恸自责往事中的丈夫与父亲,神情转为玩味,目光烁动着刀剑一样的寒芒,然而他说话的语气依旧慈和,轻声慢语。

“如今西蕃战事了结,天下也算渐复元气,朕的万寿,若所料没错,必是各路人马亮出刀剑的另一战场。”

“朕负了嫮儿的母亲,更不是嫮儿的好阿耶。朕问心有愧,所以这么多年,一次也不敢回王府。所幸上天对朕还算是存了几分怜恤的。朕无法将她阿娘还给她的,能给的,就是朕有的最好的一切了,不管她看不看得上。朕更不敢奢求她能原谅。如今女儿活着,还回来了,朕已经心满意足。无论如何,在朕走之前,朕会给王妃一个交待,给女儿一个交待。”

裴萧元听着皇帝这些如与自己推心置腹的言语,意外之余,一时心神恍惚,眼前若浮现出了那一张他闭目便能清晰看到的女孩儿的面容。

“知朕今夜为何召你来此说这些话?”忽然他听到皇帝又如此问自己。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他醒神过来,应道。

“嫮儿她自己或还不知,朕却知道,她喜欢你。所以,朕要你离她远一些。否则,朕怕你将来取舍,会伤害她。她越喜欢你,你便会伤她越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