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仉 第一章(第2/3页)

BlaublühteinBlümlein

到城市上外语学院后,他发不出卷舌音,看到别人嘚嘚儿的哆嗦舌尖儿他哭了。更发不出小舌音,他练习得作呕,据说只有呕吐的时候他的发声才是对的。他始终不会发没有辅音的元音U和I。幸亏他有个少年入党、抗日战争时期的老革命的身份,他没有等毕业就调到了党委工作。

DasheiβtVergissmeinnicht

外国语!你该死的外国语!可能是村支部发现了他炕头上摆着几大本以洋人名氏命名的厚书,想到了应该培养他做外交官。他们村历史上出过一个大官,代表清朝皇帝到琉球国封王,他抬着一块匾,上写“如朕亲临”,他代表的是大清皇帝。大官的后代是恶霸,已经判处了死刑,应该是就地正法。恶霸家里有外国文学书的译本,没有人读,他读,一接触就如醉如痴如喝了糊涂汤。

……

五年前被选拔上外国语大学以后,村支书给他开介绍信,让他填了一张表格,上面赫然写着李文财,一九四四年入党。他觉得“财”字不好,临时更名李文采。他喜欢这个采字,这个字有几分文学。过了很久,他才明白自己是十三岁零三个月的时候入的党。他记不太清楚了,他到底是哪一年生的,也说不太好。他生活在老解放区,日本没投降,他家乡就解放了,他没见过国民党,他成天参加共产党的会议和学习,唱共产党的歌儿,只是他不会扭秧歌舞。

德语唱完了她用汉语朗诵:

他知道他很早就是儿童团员了,并不明确自己是党员,也羞愧于自己寒碜的木头枪上没有拴红缨穗。

有种花叫作勿忘我,

不,不是说那个人头砍自约翰·克利斯朵夫,也与书作者罗曼·罗兰无关,他后来长久想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孩子只知道王二小、李逵、关公还有陈世美,而他会想起来一个其实也是极其模糊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姓不姓,名不名,谁不谁。是他起床以后才明白了罗曼·罗兰。“赞美幸福,也要赞美痛苦”,法国大作家这样说过吗?想起罗曼·罗兰,这位实在不像“老革命”的二十三的老革命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在金色而且模糊的头颅缓缓颤动的时候,他清醒地觉得自己是重新睡着了。如果他清醒,他不可能看到一个美丽头颅的旋转。如果他睡了,他不可能掂量头颅变书的真实性,也不会有能力判断自己的眨眼,乃是处于睡与非睡、醒与非醒的边界线上。少年时代他常常睡不好,他挣扎于红缨枪和文学、月光与青纱帐、地瓜与大黄米地头。

开满了蓝色的花朵。

无愧?

你呀朋友,请把它佩戴于身,

做了还是只是想着做了?虚?实?真?假?羞惭?

愿你能当真,牢记赠花的我。

人头变成了一本形状不太确定的书,不确定的一本或一些本。梦见了或者没有梦见,只是事后才想:可能?或者应该?看见还是不可能看见?

有什么法子,鲜花总要凋谢,

那天早晨已经醒过来,时间过早,勉强自己再睡下去。渐渐他看到了炕上的自己变成了一个人头,金色的,欧罗巴型,只有头。既不恐怖,也不忧伤,而且他想到了一个雄浑的名字:约翰·克利斯朵夫。

美梦也会,一个一个地破灭,

后来他知道,慌慌张张的是他,不是落叶。立冬一个月了,树叶仍然没有落光。

只有爱情,我们俩相依相爱,

那年他二十三岁。那个礼拜天刮起了大风,但是天晴朗得爱死人,因为是深秋,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初冬,那天立冬。柳条刮得大把大把地歪来倒去,死去活来,难以自持。杨树上的黄叶纷纷飘扬,摇荡起舞。他决定要顶风去大湖公园。人生能在空明澄静的状态下游几回湖水、石桥、大公园和入冬的风?他悄然觉得,再没有几天树木会变得光秃秃、瘦棱棱,一片茫然。然后是连续五个月的冬的萧条与沉寂,除非有朋友带他去羊汤店,那里的汤锅,永远是繁花似锦,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