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仉 第二章(第2/3页)

三天后,他又给仉仉发了一封长信,深责自己是一个叛徒。他连署名的勇气也在最后一分钟失去了。他画了一只兔子。

只是在老同学的聚会上,他看到了当年外语学院同班同学中的科学院院士、博士生导师、驻外大使、公使、参赞、合资企业董事长、局长级干部,还有一位是政治新星的父亲。他略显黯然地说一句:“我是一事无成两鬓白啊。”然后所有的同学都来说服他,让他认识到他是全中国最最幸福的一个。他苦笑着。在聚会结束的时候,他承认,其实他挺好,平安,健康,阖家团圆。离休老干部,上上下下,都冲着他“送温暖”。

第二天一早,他去邮局挂号寄出了笔记本,给仉仉。回来,他到医务室,他的体温四十一摄氏度。

这一年他已经七十九岁。刚离休的那年他天天坐着公交车去爬山,带着行军壶去山泉打长命仙水。后来改成了遛湖、喂鱼又喂鸥。后来改成小区散步,买包子。后来改成拄着藤杖挪动。

他回到自己的单身汉双人宿舍,同舍人这天没有回来,他构思了一番,他写了一夜,一不做二不休,他虽然没有提名字,他在高级笔记本上写了一封给仉仉的信,他相信这封信的汹涌超过了大湖里的波浪,大浪没过了元代的石桥。他写得比歌德也比福楼拜还比泰戈尔好。

这个礼拜天刮起大风,但是天晴朗得爱死人,因为是深秋,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初冬,今天立冬。柳条刮得大把大把地横在了空中。杨树上的黄叶纷纷飘扬起舞。他悄然觉得,再没有几天树木就会变得光秃秃、瘦棱棱,一片茫然。

他在那个刮大风的礼拜天,在金色头颅带来的不安中,怀着对于春夏秋季节的恋恋不舍,慌慌乱乱地去到了大湖公园。其实是小小的湖。小湖里翻滚着大浪,他想起鲁滨孙、哥伦布与麦哲伦的航海。大浪使他走在公园的石径上,也感觉到了地表的起伏。夕阳使桥洞明暗庄严分明峻厉。西风使头发与柳条一样地不胜灵感,不胜胡思乱想,以及四季风雨,喜怒悲欢。寒冷与衣衫褴褛使青春年华屈辱莫名。游人瑟缩着零零散散,树叶不知道何方是归宿。李文采想了想是不是应该跳到波浪翻滚的湖水里去,那就更是彻头彻尾的叛变了。他在波涛的大浪边一坐坐了五个小时,直到公园管理人员将他驱逐。

这天早晨欲醒未醒的时候,他梦中看到的是一张老式胶木唱片,放到微波炉里加热,怕过于干燥,他往微波炉里加了一调羹水。

他们的家乡管商鞅受到的车裂之刑叫作“大卸八块”。他认定的是,他正在大卸八块,也许是十六块……他不知道是哪儿错了环儿,是脱臼也是裂缝,是爆胎也是滑扣,他已经是一个叛徒:他是父母的、妻子的、文学的、家乡的、八路军的、儿童团的、党支部与学院党委的、革命的、外语的、学生会的与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叛徒。

全都放下了。在那次聚会上,老同学们最后说他笑得真诚、纯朴、沧桑。“人可以用一生,打造一个真诚、纯朴、沧桑的笑容。”同学们说他的此话可以进电视节目“名人名言”。他大笑起来,一直笑出了眼泪。

然后李文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他的生活,他的经历,他的处境身份与他的对于文学尤其是外国文学的糊里巴涂的迷恋,他的已经三年未见的勤劳泼辣胴体通黄的媳妇与他的平生第一次晕眩,他对于仉仉的各方面的全然不同的印象,已经将他撕成好几瓣。第一,仉仉是不是西方的间谍?第二,他是不是有着强烈的奸淫仉仉的动机?这两个问题让他万分痛苦,此生的第一次认真的痛苦。

他决心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时刻去大湖公园。他记得年轻时候曾经在初冬冒着大风去过大湖公园。他穿上了西式格子呢大衣,是唯一的那次奥地利之游时候购的境外之物。戴上本市卖烤白薯小贩常戴的灰蓝毛线软帽子,围上紫色鄂尔多斯羊绒围巾,拄上藤杖。他来到当年来过的湖边,张望着,想念着,冷却着,叹息着,更空洞地笑着。慢慢地,笑容使他感到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