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鲛人鲙(第5/14页)

“那一味叫做——爱情。”

高琮落荒而逃。

事后回想,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连滚带爬地下了天香楼,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怎样失魂落魄地在街头奔走,身后是那双眼角上翘的媚眼,和如影随形的嘲笑声。待回过神来,他已独自在空荡荡的庭院当中徘徊许久,身上已被夜风吹得凉透了,袖子上还残留有些许熏香,三两点寒星在头顶闪烁,一旁池塘里的残荷簌簌发抖。

他只记得自己上了天香楼,记得见过了朱成碧,但她的相貌却如同笼罩在迷雾当中。他记得遭到了拒绝,但阿姣!他忽然想起来,阿姣何在?

一瞬间,他只觉得一颗心被高高悬起,还好低头便发现了地面上残留的水渍,跟着一路进了内室,望见了那端端正正被放在床头的青花大瓮。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坐下,一探手摸到搭在床头的一件布裳。是他扯松了扣子,阿姣拿去缝补的那件,上面的针脚还是歪歪扭扭的。

一开始是再简单不过的故事,闲来无事海边游玩的世家公子哥儿,遇上了不谙世事的渔家姑娘。那时阿姣穿了身粗麻小褂,戴了斗笠,挽了裤脚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高琮打马经过的时候,她正将一只一掌来长的黄花从网上解下来,露出尖尖的牙齿,一口咬在鱼背上。鱼儿甩着尾巴,水珠四溅,她黑盈盈的眼睛漾着一天一地的水光,白藕一般的手臂露在外头。高琮看得出了神,竟从马背上直直地滑了下去,栽在海水里。姑娘奔过来,完全不顾男女大防,伸手便拽他起来。随后她像是觉得他一身淋漓的样子分外有趣般,同时将两只食指并拢了放在唇前,再一起朝外,画出道上扬的弧线。是一个笑容。

他很快打听到姑娘的名字,是四平镇上一对打渔的老夫妻在海边捡来的女儿,不会说话,手势倒是会做一些,面上的表情很少,似乎总有些呆呆出神样子。但他的魂魄已经不全了,似乎姑娘的手指从他的掌心滑过之时,便连同他五脏六腑的一部分也一起带走了。阿姣一开始对他并无好感,但他日复一日地站在海水里,看她打渔、看她织网、学她的手势,甚至不惜五次三番故意栽倒在海水里,终于再次博得她一笑。

高家乃是传承数百年的名门望族,现今当家的高老太太是高琮的祖母,个性强硬刚烈,眼睛里从来揉不得沙子。知道了他跟阿姣的事情,大为恼怒,以将他轰出家门为要挟,要求他跟阿姣断绝往来。高琮的父亲并非高老太太亲生,再加上高琮本身顽劣惫懒,平日里本就没少受气,仗着有几分积蓄在身,干脆从高家搬了出来,在两三好友的帮助下置了一处安静的小宅院,过起小日子来。

那时院子里的池塘还没枯,一池碧水,正逢夏季,莲花开得高过了人头。他在窗前画莲花,一抬头就望见她坐在池边,将两只白嫩嫩的脚泡在池水里,花色锦鲤就在她的小腿旁边游来游去。兴致来时,高琮也教她写字,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画他的字:子玉。

阿姣虽口不能言,但却异常温柔,他俩缠绵过后,他昏然欲睡,常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锦被上一笔一笔地画——子玉,子玉。

那样的日子,终究没有过得长久。很快,能借到钱的朋友都挨个儿被借了一遍,高琮身边值钱的东西也都被典当的差不多了,不得不遣散了仆人,阿姣开始头一次操持家务。他这才发现,虽然她身为贫家女,却不会生火,反而会被火吓得手忙脚乱;做出来的粥完全难以下咽;连一根针都拿不好,给他缝补衣服,针脚粗大得根本不能见人。

是在那一日,高琮去跟旧友借钱,一个下午都枯坐在人家的厅里,将一杯茶喝到寡淡无味,终于有个下仆出来拖着长声说,公子不必等了,少爷今晚不回来了。但他分明听到这位少爷正跟歌姬调笑,唱的还是他倆一起抱着歌姬在怀的时候唱的那首歌,连韵调都一模一样。他气得发抖,又兼腹中饥饿,回到家中,看着庭院里丛生的杂草,厅堂里遍布的蛛网,自己衣服上不成样子的粗大针脚。正好阿姣欢喜地捧了杯茶上来,他入口,只觉苦涩至极,这本来就是一文钱三两的茶末,哪里是他从小喝惯了的碧螺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