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萧萧(第5/16页)

总之,因了黄四咪,金家几个兄弟由此视若仇敌,谗口嗷嗷,大有割席分坐,夙世冤家的劲头。黄四咪在弟兄之间却游刃有余,周旋巧妙,或跟老二去什刹海溜冰,或陪着老三去开明戏院听戏,有时也跟老四逛逛京西妙峰山什么的。黄四咪手段的高明在于她让哥儿三个都认为她和自己是真好,所以也都拿出真心来待她,仅她生日那天,金家的玫瑰花就送了三份。三个兄弟中,惟有老三舜錤是有妻室的人,行为上多少有些检点收敛,但他的媳妇静蕴却是个满不在乎的人,她认为丈夫捧女戏子乃“文明”之举,是在给金家撑脸,她丈夫就是把黄四咪娶进门来也不是什么大错。她娘家的父亲有福晋一个,侧福晋仨,收房的丫头又有三四个,妻妾再多,她的母亲照样是贝勒府说一不二的女主人,这才是家族兴旺的表现。这如同她与舜镁的婚姻,她的嫡妻位置是任何人也动摇不了的。这点她很有自信,所以她对于舜镇的所作所为,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从无过多干预。

父亲曾有一段时间在南方工作,这就给了哥儿几个恣意放纵自由驰骋的天地,那段时间他们与黄四咪的来往频繁而热烈,常有夜不归宿的事情发生。只要一聚首便是争吵,为黄四咪而争吵,于是就发生了摔碗的事情。据母亲回忆说,北平一解放,黄四咪就销声匿迹了,老四曾去斜街找过几次,那座大院早巳换了主人,变作了军管会的办事处。后来哥儿三个都成了家,搬出去了,但逢年聚首的时候只要父亲不在,仗还是要开的,每回开仗都打得莫名其妙,谁也不将原委言透,似乎一切也不尽为了黄四咪。

战争在“文革”时期达到白热化程度。

那时亲戚们对金家都避之犹恐不及,连篇累牍的檄文,大轰大嗡的气势,搞得人神魂不安。一天下午,天很冷,有风,顺福来了,穿着件黑棉袄,花白的头发蓬着,眼角仍旧烂着,胳膊上那个鲜亮的红袖箍却让人十分的触目惊心。母亲不知顺福所来何为,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准谱,但顺福一声“表姑”,却叫得我母亲差点掉下眼泪来,母亲让他快别这么叫,免得受牵连。顺福说他不怕,他是贫农,解放时划成分,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只有几个孩子跟一筐碗,连那虚胖的老婆也没能留住,他这样的人不当贫农谁当贫农?母亲提醒说他还当过伪警察的事。他说不碍事,政府有政策,旧社会的一般箸察共产党不予追究,当过队长以上的才算事,他那时不过是局长的勤务兵罢了。母亲说没事就好,接下来就张罗着为他做炸酱面。顺福说有日子没吃母亲烙的春饼了,母亲说春饼不是一半天能做出来的,什么时候那哥儿几个凑齐了给你们好好做一顿吃。顺福听母亲提那哥儿几个,这才说明来意,原来他是找舜铸,让舜搏写个条子证明枪的确是丢了的事。要不他在造反派跟前说不清楚,就是他的贫农身份也保护不了他。母亲一听当时脸色就变了,说金家成分髙,这次运动受冲击是难免的,母亲劝顺福不要雪上加霜再提什么枪的事。顺福说不是他要提,是事情逼到这一步了,那个一解放就没了影的黄四咪实际是个国民党特务,斜街那所大院,曾经是国民党东城党部,解放军刚一围城,黄四咪就随着党部撤到台湾去了,演文明戏不过是一种职业掩护。黄四咪在金家发展了老二老三老四三个三青团员,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现在共产党追查黄四咪的事,要过关的不止是他顺福,他实在算不得什么,按老四的话说他不过是五百年前的黄鼠狼,要紧的是那几只见天跟黄四咪鬼混的金钱豹,他们要说清自己恐怕得费点精神。

顺福走后,母亲有些六神无主,天快黑的时候让我赶快将老二老三老四叫回来,看母亲那阴沉的脸色我也体味到事情的严重,不敢耽搁,在北京东西南北一通猛跑,晚上十点来钟的时候才把那哥儿三个攒回金家老宅。应该说那是一通反革命的串联,是国民党向共产党负隅顽抗,订立攻守同盟的黑会,以我后来检查交代的话说是我充当了国民党反动派的联络员,立场已经彻底站到阶级敌人一边去了。我至今认为以后对我的一切惩罚都不冤,亲情和政治相比,后者比前者更主要。《四郎探母》杨延辉招赘番邦,等于投敌叛国,回来探望母亲,母子虽然相认,终归还是挨了一个大嘴巴,不能因了亲情便使得一切都变得含混不清,这个道理该永远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