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第5/7页)

九点三十分,一群人打狼似地出了门,见到门口的“皇冠”,舜铨无论如何不肯上去,说不可以借来之物为自己壮行色。依他的本意是要乘公共汽车去赴约,说这样才与他相符,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终于让步,答应拦截一黄色“面的”。“面的”停下,司机瞅着站在路边的一干人等说坐不下,大舅说后头还有“皇冠”。舜铨听了吃惊地问:都去吗?丽英说,都是亲戚,自然应该都见见,大爷又不是经常回来的人。舜铨指着丽英的几个弟妹说,他们去干什么呢?丽英说,怕你有什么顾及不到的啊……丽英的妹妹说,要是姐夫不愿意,我们不去也行,我……我就不去啦……那二位舅爷则抱着胳膊毫无退缩之势。我明白亲家兄弟姐妹的心劲儿,深切感觉到了随着时代变化越变越复杂的社会关系,这个复杂不是人员的复杂,是人物心理的复杂,是付出与得到的权衡,是有利可图的钻营,是厚颜无耻的追逐。在舜铨的坚持下众“随员”暂作鸟兽散,最后到达王府饭店的只有我和舜铨夫妇。

舜错并没有在大厅里等候,我打电话与房间联系,一女性冷冷地说:上来吧。我特别注意到她连“请”也没用,这种报门而入的做法颇带下马威味道,我想,这要真是那个柳四咪也未免太绝情,舜铨毕竟是她的“恩师”啊!在电梯上,我没有把自己的感觉告诉舜铨,不愿让他再为情感伤神,况且还有一个丽英站在那里。

幵门的是个很富态,很有风度的妇人,从她那没有表情的面孔上我见到了显而易见的傲慢与骄矜,便料定她唱不出细腻缠绵的“叹宵光何限”,舜铨更不会与她去“共倚”什么“雕阑”一她不是柳四咪。果然,舜铨的表情比她更冷,更傲。

我该呼之为大哥的人坐在沙发里,他欠了欠身子,或许他是站不起来,或许他是不想站。舜铨叫了大哥,我也叫了大哥,任何人也听得出其中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就像在街上问路,将对方呼之为“大哥”以示礼貌一样。舜铃将我和丽英作了介绍,舜错说没想到家中还有一个这样年轻的叫舜铭的。问我是哪年生人,我说解放那年。他问什么解放?是不是四五年的光复?我说不是,是新中国成立,蒋介石逃到台湾那一年。他说你们大陆都把那一年叫“解放”?我说都叫解放。舜错说,你是不是“中共”,我说是。他说中共造出来的人都是一个模式,他见得多了,术用谈话,拿眼一看就知道。我说当然,你也有几十年的经验了。舜锫说,你的脾气很倔,我很喜欢,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叫舜钰的,你听说过吗?我说那是三姐。舜锫说,你的气质很像她,你刚进来时我简直有些……又说,她那个中共可称得上你的先辈,信守不渝固然可佳,却是连命也不要了。我说不是她不要命,是你们不给她命。舜焐说,舜钰赍志以殁,虽为遗憾,但她在大陆亦是流芳百世,北京的忠臣簿里不是也有她一笔么。我说,依您所言,三姐的英烈名分乃是国民党所赠,这实在是该替三姐和被害的百万无辜谢谢您了。

并非像报上经常所载,海峡两岸亲属相见,抱头痛哭,倾诉离别之苦,使观者也为之泪下。我们家的亲属相见除了冷漠以外,更多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尴尬。舜锫介绍那女人,说叫林乡远,他的夫人,台湾彰化人,国大代表,政治家。果然不是想象中的柳四咪,我松了一口气。舜锫又提及舜铨的好友溥心畲,说溥心畲到台湾后住在台北临涂街,小门小户,与旧时恭王府有天地之别,闲时常常思念北平故友,想念舜铨和他泡制的糖醋白菜。舜铨说现在北京恭王府花园已经修葺一新,溥爷如果有机会可以回来看看。舜错说溥心畲在1964年便已经故去了,舜铨听了很难过。舜餘讲述了兄弟姐妹们的先后情况,讲到舜钰时只是轻轻一带而过,为的是怕舜错再度难堪,其用心之良苦,实让我惊叹。他的一生只用一个字“儒”便可以概括,对父母、对兄弟、对恋人、对朋友,一概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讲的是中和之德,做的是逆来顺受,知足要命,与世无争,唱了一辈子的《梦中缘》,今日却连柳四咪几个字也不敢提……我真是觉得舜铨窝囊极了,也可怜极了,在某种程度上,他连舜错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