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2/4页)

噢,如果我饿了,只消往走廊一站,吸一口气,肚子就不饿了!他用口音浓厚的法文说。这样一来,我一整个星期都不必吃东西了!

在当时,即使是瓦拉狄米尔都猜想他们会永远抛弃他。

史迈利回到现在。他继续往上爬,注意到下一层有乐音流泻出来。一扇门里以最大的音量播放着摇滚乐,另一扇门后则传来西贝流士(Sibelius)的音乐,还有培根的香味。从窗户外望,他看见两个人在洋栗树下闲荡。他进门时,那两个人已不在那里。团队是会这样做的,他想。只要有外人进入,团队就会部署哨站。另一个问题是,这是谁的团队?莫斯科的?督察长的?索尔·恩德比的?在路较远的那一头,那个高个子摩托车骑士抱了一叠画报,坐在车上读着。

史迈利身边的一扇门打开来,一位穿着晨袍的老妇人,肩上抱了只猫,走了出来。在她还没开口之前,他已从她的呼吸中嗅到昨夜的酒味。

“你是个小偷吗,亲爱的?”

“恐怕不是,”史迈利笑着回答,“只是个访客。”

“虽然如此,问一问还是好的,对不对啊?亲爱的。”她说。

“这倒是真的。”史迈利礼貌地回答。

最后一段楼梯既陡又窄,靠着斜面上射进来的微弱天光照明。顶楼有两扇门,都关着,也都很窄。其中一扇门,正面贴有一张打字的通告:”V.米勒先生,翻译”。史迈利还记得当时对瓦拉狄米尔化名的争论,他已成为伦敦人,必须保持低调。“米勒”没有问题。出于某些原因,这位老兄觉得“米勒”很气派。“米勒,很好。”他说,“米勒,我喜欢,麦斯。”但“先生”可就不妙了。他坚持要用“将军”,然后退而求其次地要求用“上校”。但史迈利以主教的身份,在这个问题上绝不让步。比起伪称的邪恶军队阶级,“先生”所引起的麻烦要小得多,他命令道。

他大胆地敲门,他知道轻声敲门比用力敲门更惹人猜疑。他听见回音,此外什么都没有。他没听见足球的声音,没有声音突然冻结的迹象。他从投信孔里叫着“瓦拉狄米尔”,仿佛是个来访的老友。他从那串钥匙中挑出一把来试开门锁,转不动,他又试另一把,转开了。他走进房里,关上门,等待着什么东西从背后袭击他的头,但他宁愿一枪轰上脸,头骨迸裂。他觉得头昏,赫然发现自己屏住呼吸。相同的白色油漆,他注意到,监狱似的空无一物,完全没变。依旧是寂静得出奇,像个电话亭;依旧混杂着各种气味。

这是我们站的地方,史迈利记得——我们三个,在那天下午。托比和我自己就像拖船一样,拉着我们之间的老战舰。不动产经纪人的介绍里说这是“阁楼”。

“没指望。”总是第一个开口的托比·伊斯特哈斯以带匈牙利腔的法文说,他已转身开门,准备离开。“我觉得糟透了,我的意思是,我应该先来看上一眼的,我真是个白痴。”瓦拉狄米尔没有动静,托比说:“将军,请接受我的道歉。这真的是太无礼了。”

史迈利也加上自己的担保。我们可以为你做得更好,瓦拉狄,好得多,只要我们坚持到底。

但老人的眼睛望向窗外,就像史迈利现在一样,望向栏杆外林立的烟囱顶管,与层层叠叠的瓦砌山形屋顶。突然,他用戴了手套的手掌拍着史迈利的肩膀:“你最好把钱省下来对付莫斯科那些猪猡,麦斯。”他建议说。

泪水淌下双颊,但脸上的微笑依然坚定,瓦拉狄米尔继续凝望着莫斯科的烟囱,怀抱着有朝一日再度生活在苏联天空下的褪色梦想。

“到此为止。”最后他以法文下令道,仿佛下达坚守最后防线的命令。

一张狭小的睡椅靠墙摆放,一只烹调铃放在窗沿上。从油灰的气味,史迈利猜想老人努力靠自己维持房间的洁白,用油漆去除房间的湿气,填补裂缝。在他用来打字与吃饭的桌上,放了一部老旧的雷明顿打字机与两本破旧的字典。他的翻译工作,他想,一些微薄的额外收入,贴补他的养老金。他手肘往后扶背,仿佛脊椎有毛病似的,史迈利尽力克制自己激荡的心绪,代之以惯常面对死去情报员的固定仪式。一本爱沙尼亚《圣经》放在床边的松木置物柜上。他仔细地查看置物柜内部,然后整个翻倒过来,搜寻纸张或照片的踪迹。从拉出的橱柜抽屉里,他找到一瓶提振性功能的回春药丸,和三个嵌在铬条上的红军英勇奖章。要掩饰的何其多,史迈利想,不禁怀疑,瓦拉狄米尔和他那许多情妇们到底如何能挤在这么小的一张床上。一张马丁·路德的画像挂在床头。旁边是一张彩色照片,名为“古老塔林的红屋顶”,瓦拉狄米尔一定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贴在硬纸板上。第二张照片是“卡萨利海岸”,第三张是“风车与倾圮的城堡”。他仔细地查看每一张照片的背后。床边的灯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试试开关,发现不亮之后,他拔下插头,旋下灯泡,搜寻木头底座,但一无所获。只是个坏掉的灯泡,他想。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悲鸣,让他急忙后退,背抵墙边,但一镇定下来,他就发现,那不过是陆生海鸥的叫声——那一整群定居在烟囱管周遭的移民。他的目光再次越过栏杆,望向街道。那两个闲荡的人已经离开。他们正走上来,他想,我先发制人的优势已经结束了。他们一定不是警察,他们是刺客。那辆有着黑色挎斗的摩托车,就那样停在那,无人看管。他关上窗户,心想,不知有没有专为死去情报员所设的英灵殿,让他可以和瓦拉狄米尔相聚,弥补一切;他告诉自己,他已活过漫长的一生,这正是结束的时刻。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自己并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