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8/19页)

行至山顶,惠子停下来,立在一块岩石上,俯瞰整个城市。从东边看到西边,从眼前看到远方,从天上看到心里——不但看见了陈家鹄,还看见了日本,看见了她的父母亲、哥哥、嫂子、外公、外婆……看着看着,她突然鼻子发酸,眼帘下垂,嘤嘤地抽泣起来。她想起小时候外婆曾对她说过,早晨是不能哭的,哭了一天都会不顺利。她马上闭嘴,擦干眼泪,为了掩盖刚才哭过,她甚至哼起了欢乐的小曲。但她毕竟哭过了,外婆的话是很灵的。这不,当她下山沿着小径来到水渠边,发现那座老木桥已经塌掉。木桥对面,有几间房屋也已坍塌,裸露出烧黑的木头和板壁。这一定是前天飞机大轰炸造的孽。想到这些飞机是从她祖国飞来的,她又想哭了,但她必须忍住。这个不顺利已经够为难她了,她必须要走回头路,如果再哭,鬼知道还会给她带来什么不顺利。她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欢乐的小调,开始一路追赶时间。

其实迟到也没什么关系,惠子的工作很轻松,名义上是王总经理的翻译,其实王总又没什么外事活动,顶多是帮他处理一些外文信函、资料,接待一些外宾投诉或请求什么的。这毕竟不是天天有,大部分时间惠子在办公室里看《红楼梦》、练毛笔字、给陈家鹄写信,包括午间去菜场买菜等,都是私事。王总多半把她想成是萨根的情人,所以也没把她当自己的员工看待。王总想得很简单,等萨根有了新情人后,不在乎她了,他自有办法把她“请”走,他可不想养一个闲人,而且还是个日本人。

这天午后,惠子刚从菜场买菜回来,服务员就给她送来一封信,是家鹄写来的。她没想到,几天前才给家鹄去的信,告诉他萨根叔叔帮她在重庆饭店找了个工作,今天回信就来了,这么快。看来,家鹄工作的地方确实离她不远,说不定比她回家还近呢。这种空间距离的靠近,使她油然产生一种愉悦感。她赶忙拆开信看起来:亲爱的惠子:

每次收到你的信,我总要失眠,昨晚我深夜三点钟还没有睡着。听见窗外不时传来风吹树叶的声音,断断续续,但绝不停息。我是多么羡慕那风啊,来去自由,不留痕迹。爱一棵树,一片树叶,即使相隔万里,也要不顾一切用力飞过来,水乳交融,肢漆缠绵,哪怕在疯狂与热烈中化作乌有,也毫无关系。一念及此,我的胸口就像被铁锤狠狠敲打,痛心彻骨!我还不敢触碰它,一触碰,因你的来信而勉强黏合的伤口就会破裂,就会鲜血横流。惠子,我的惠子啊。我们明明共处一城,近在咫尺,却偏偏远过天涯,远过海角。这让我如何面对那东京樱花下、纽黑文榆树旁的自己以及那时许下的誓言?我说过,要分分秒秒地爱你、陪伴你、保护你!

你知道吗,我的爱人。在回国的路上,我已经预料到了我们将会面对阻力,不是一个两个,而是重重的、无数的阻力,但我始终坚信,所谓阻力,只会让相爱的人更加相爱。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讲过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吗?我那时候想,如果中国这片土地实在难容你我,那我们大不了就做二十世纪的梁祝吧。

但现在的状况却让我为难,不得不承受与你暂时分离的悲哀和伤痛,悲哀难抑,伤痛欲绝。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心中哪怕有再大的悲哀和伤痛,都会坚持一个入最起码的道德与尊严,绝不会堕落到要无赖让他们放我回家跟你团聚那种地步。那样的我,即便回来了,你肯见么?你肯见,我也无颜见你。是的,无论怎么样,一个人借故堕落都是不值得原谅的。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咬牙流血,那是勋章,但不能撒泼流泪,那是过错——很大很大的过错啊,大到足以使我一辈子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