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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跟自己说了啥,也跟我说说。”

“没啥。”

“说说嘛,你一年轻女人,带了这么些个孩子,多不容易。”

宋梅用眼睛一红,整张面孔酸起来,赶忙低下头,抹一把湿了的鼻头。

老金挪着铁脚椅,挨近道:“你讲,我听。我不会说出去,我也没人可说。太太自管自的,阿方耳朵能听,嘴不能说。再就是司机小王,平时不住这里。何况他有家有口,外头还有相好,顾不上搭理你。所以你看,除了我,还有谁呢。我年龄比你大,生活上的事,也能给你出出主意。再说了,安静也有安静的好。这里没有闲人扎堆,也就没有闲话是非。你放一万个心吧。”

宋梅用面颊作痒,一滴眼泪落在裤腿上,布料瞬即变深,深色化了开来。“其实也没什么。”她伸手盖住泪痕,开口说起来。起初想一句讲一句,继而越讲越顺溜。仿佛嘴一张,话语自动喷出来。她听见自己责骂张大脚害人,怪罪江阿姨不肯帮忙,又说巧娘子面无三两肉,相交不到头,只怨自己瞎了眼。

老金忽道:“你丈夫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嘁,他整天围住老虎灶转,哪管这党那党的。我也不晓得,啥人良心被狗吃了,害到我们头上来。其实未必是刘阿福他们,多大一点过节,不至于的。但他们也够坏,把我房子店面统统骗掉。我刚死了男人,生了孩子,就被赶出来,拖了一串的孩子,是要我死啊。先头两天,寻活路要紧,没工夫想。现在闲下来,不停想啊想。真想杀掉他们,剁细了,烧成灰,撒进黄浦江。金阿哥,你是不知道,我恨,我苦。你说我该怎么办。”宋梅用顿住,逼视老金。胸脯因为语速过快,起伏不已。

老金瞥瞥她的胸脯,目光跳开,慢吞吞道:“我也不晓得。”

宋梅用蓦然清醒了,“你看我,一讲起话来,就怨气笃笃朝上冲。我以前不这样的,阿哥莫笑我。”

“怎么会笑你。”

“浪费阿哥时间了。”

“哪里,”顿一顿,又道,“千万别这样讲。”

“阿哥有事耽搁吗?”

老金翻起手腕,发现忘戴手表,仍作势看了看,“时间差不多,我得买菜去,”双手摁住宋梅用肩膀,“不送,不送,你说话累了,休息一歇。”

老金走去开门,啊哟一声,差点和毛头鼻子碰鼻子。毛头声色不动,挪着步子进来。宋梅用忙不迭抹眼泪,说:“你怎么鬼鬼祟祟的,很早回来的吗?”

“刚回来,一点都没听到你们说话。”

“嘁,我又不怕你听到,再说了,我也没讲什么。我问你,你前面做啥去了。”

“阿方教我沤液肥。”

“臭烘烘的,还不洗个手。”

毛头去洗手。宋梅用十指抓牢床头,感觉虚脱了,又似万分轻松。脑中一遍一遍,回想刚才的话。毛头回来了,见她木头木脑的,便道:“姓金的老头子,长得像个屁精。”

“哪里学来的龌龊话,不许乱讲。上夜校的石笔备好了吗。”

“备好了。”

“你好好念书,别的事体不要管,以后做个长衫先生,让你爸在地下也高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