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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说梦话吗,佘家已经被打倒了,你还想跟着他们当反革命?你女儿晓得了,头一个不认你。我们也不敢认你。”战生挣脱她,冲出去。

欢生见有闹猛可扎,兴奋得面颊潮红,鼻孔哧哧喘气。他满屋翻找,抄起藤拍子,挥两下,觉得不够劲,便拎了一只杌子,俄又回来,抓一枚毛泽东像章,重新奔出门去。

宋梅用追到走廊里,不敢喊两个儿子的名字,便喂喂了几声。她听见重物坍塌的声音,脚底颤动,墙壁上的白灰纷纷落下。老天爷呀,现在不是新中国了吗,为啥还不太平。宋梅用脊梁一激灵,被自己的反动思想吓坏了,跑回屋,锁了门,喝了半杯隔夜水。一团冰凉落腹,额头却烫起来。

宋梅用想不明白,街坊们为啥这么恨佘家。善太太见人就笑,从不翻脸。不过她的脾气,好得也太不寻常。战生说了,阶级敌人藏得深。广播里还说,就怕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宋梅用想起她笑的模样,眼皮松垂下来,眼形有点三角了。下巴后头叠了一块赘肉,跟水袋似的,轻轻颤动。她已经老了,像个慈祥的老阿姨。他们为啥恨她呢?人民群众的眼睛,不是雪亮的吗?

宋梅用看到搭在椅背上的两用衫,走过去,捻了一捻。它本是倪路得的。宋梅用有次说:“最喜欢这种双面卡衣服了,又细洁,又挺括。”倪路得就送给她。她推却着,收下了,自己裁了裁腰身。倪路得还送了一副老花眼镜。镜片让宋梅用发晕,镜脚箍得太阳穴疼。她把眼镜压在了针线篮底。

宋梅用回忆着,觉得善太太未免过于殷勤。人世间的道理,你帮我,我也帮你。你算计我,我也算计你。哪有送这送那,不求回报的。莫非真有什么阴谋。她想到居委会宣传的特务故事,惊生一念,抓起那件两用衫,边边角角捏一遍,每粒纽扣都咬一咬。还好,没有窃听器和发报机。她呸呸两下,吐掉嘴里的塑料味。

善太太虽然好,她的男人却不大好。佘宪平回家几年,身体越发败落,心性倒是更高了。瞅起人来,眼白比眼黑多。还有小少爷,整天阴着脸,远不如幼年讨喜。俗话说了,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先生少爷仇视无产阶级,善太太能好哪里去,肯定是伪装的。啊呀,我竟然上当了。

宋梅用烫手似的,把两用衫撂在地上。衣服的一对袖管往前扑,犹如瘪气的人形。她挪开眼睛,迷迷瞪瞪四顾,仿佛想抓住什么东西,来定定自己的心神。“毛主席唉。”她走到桌前,双手合十,对着墙上的毛泽东像。

这是一张正面双耳像,战生上周买的。原先那张爬过一只壁虎,被欢生拍死。万恶的小爬虫,居然爆出一摊灰浆,污了毛主席的脸。战生将它偷偷烧掉,重新买了一张新的。他让宋梅用别敲图钉,有人因为钉孔位置不正确被判了刑。画像也不能挂歪。他用蜡绳丈量水平线,木工铅笔画好四角位置。宋梅用熬了米糊,在像纸背面刷过三遍,这才贴到墙上去。又拿晾衣尺刮出纸底的气泡。

前天,老金家来亲戚,严招娣上楼借椅子,“呦,你家毛主席像是新的吧,以前那张呢?”宋梅用嗓子发黏,说不出话。小严抓住她,眯眼道:“阿姐,你晓得吧,要出大事体了。”她缺了角的指甲,掐进宋梅用的手背。鬓角一溜老人斑,使得面容脏兮兮的。宋梅用浑身紧绷起来,依旧不吱声。小严便走了,没有再追问那幅旧画像。

此刻,容颜崭新的毛主席像,仿佛洞穿了宋梅用的心思。宋梅用,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伟大领袖吗。居然同情反革命分子。宋梅用后退一步,斜挪一步。毛主席的目光始终铆住她。宋梅用羞怯了,捡起两用衫,开窗扔出去。衣服扑闪闪的,直坠而下。有那么一刻,她懊悔了。双面卡其布呀,起码花费五尺布票。她这一辈子,恐怕再无如此体面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