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2/2页)

必须思考死亡。如果人类永远不死,活着这件事情就丧失了意义。时间的流逝丧失意义,成长的喜悦、衰老的忧伤、劳作的辛苦、暂时的得到与失去,对生活可能性的期盼与失望,全都丧失意义。不死的肉体,只配拥有懈怠和疲惫。难怪托尔金认为,死亡是造物主最好的礼物之一,因为人类天生的本质无法承受不朽,“延长存活时间就像将一段金属丝不断拉长,或把黄油越抹越薄,这会变成无法忍受的折磨。”

一个人怎样信仰,便怎样生活。对死亡的态度,决定了对生存的态度。有人生得糊涂,死得混沌。有人不相信死后审判,便决定在有生之年,向这个世界无限索求。而信奉“人死如灯灭”的,难免陷入“活着没意思”的虚无,因为他们的生命,看似是被随意抛到世上,白白承担劳苦愁烦,然后无意义地消逝掉的。

在思考死亡之后,关于生命的形而上辨析才能展开。对生命意义的终极追问和面对死亡的绝望感,是硬币之两面:不能解决死亡的绝望,则难以理解生命的意义。相比中国传统观念中的“未知生,焉知死”,我更认同的是“未知死,焉知生”。

这是我对死亡的看法,也是宋没用对死亡问题的摸索路径。她生命中有四个重要人物:没有名字的母亲、婆婆杨赵氏、东家倪路得、女儿杨爱华。这四位女性的内心风景,部分构成了中国人在信仰和死亡问题上的精神光谱。而宋没用自己呢,在我看来,她是仰望者、探寻者,是旷野中的飘荡者。

我用“在我看来”这样的措辞,是因为宋没用是我,又不是我;是每一个人,却又是“这一个”。宋没用不是观念的传声筒,她拥有自己的体验、智识和自由选择的能力。所以写作是艰难的。我满怀问题意识,却又必须将人物还原为人物,把文字放手给文字。像尊重一个真正的生命那样,尊重笔下的人物。像重视一切工作本身的逻辑那样,重视文学的逻辑。关于写作和生命的思考,不过是一根提引着我的隐形之线,让我不至于迷失在中途。

也正因如此,我费时费力最多的,还是文本层面的工作。最近几年写作的《好人宋没用》和《浮生》系列,都在尝试语言上的改变。和很多中国当代作家一样,我是被西方译著诱向写作的。经过十多年跋涉,我试图回到明清小说的语言传统里,寻找一种口语式的古典意味。在影视与图像盛行的年代,小说更应有“回到语言本身”的自觉。这是一种差异化策略,更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坚持。

在语言往回走的同时,我希望自己在人性图景的层面向前走。写作《好人宋没用》的另一个动机,是向福楼拜的传统致敬。他的《一颗单纯的心》,是我最喜爱的中篇之一。我每年都重读,每次都被小说中的文盲村妇费莉西泰打动。高尔基说:“为何我熟悉的简单的话,放到描写一个厨娘‘乏味’的一生的小说里去,就这样使我激动?这里隐藏着不可思议的魔术。”这是对小说家的至高赞美,也是《一颗单纯的心》反复激动我的原因。其中有技巧的力量,但不仅仅是。费莉西泰的故事,是一个用爱抵抗苦难的故事。直至很久以后,我才能真正读懂,为何福楼拜将这位普通农村老太太鸡零狗碎的一生,与圣徒(《朱利安传奇》)、圣人(《希罗底亚》)的经历并称为《三故事》。我把我的理解,织埋在宋没用的故事里。愿您能够喜欢。

写于2016年11月22日星期二

附注:

本书所有历史细节都已经过本人考证,若有疏忽和错误,欢迎读者指正。本书人物宋没用的幼年经历,部分参考了《霓虹灯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感谢作者卢汉超(美)、译者: 段炼、吴敏、子羽。本书人物宋榔头的经历,部分参考了《苏北人在上海,1850-198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感谢作者韩起澜(美)、译者卢明华。本书人物倪路得的原型,部分参考了《上海职业妇女口述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的相关人物口述,在此感谢作者程郁、朱易安、屠立晨。其他历史细节和人物经历的出处参考,因为篇幅原因和本书是文学作品而非学术著作的本质事实,将不在此处一一列举。感谢上面提到了名字的和更多没有提到名字的学者、记录者、网友,你们提供的丰富资料,使得这部小说的写作,成为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