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艺术与人生观(第2/6页)

认知概念遵循的法则为:什么是必不可少的?(这里是指认知学上的必不可少,即可以将一类存在与另一类存在分隔开来)。规则概念遵循的法则为:什么是好的?审美概念遵循的法则为:什么是重要的?

艺术家创造的现实不是来源于胡编乱造——他只是将现实程式化。他把他认为在形而上学上重要性较高一些现实的方面遴选出来——将它们分离并强调,删除琐碎的和巧合的部分,最终呈现出他眼中的存在。他的概念并没有与现实的存在分道扬镳——这些概念其实整合了现实存在以及他对现实形而上学的分析。他的遴选就决定了他的分析:艺术作品当中的一切事物——从主旨到取材,再到一笔一画、一词一句——都具有了形而上学的意义,这种意义仅仅来源于它们确实被涵盖在了作品当中,它们由于重要而被涵盖在了作品当中。

把人塑造成神的形态的艺术家(比如古希腊的雕塑家)也同样意识到人会残疾,会得病,会老无所依;但是他认为这些状况都是意外,是与人类的本质无关的——于是他刻画出了一个充满着力量、美感、智慧、自信的形象,并将其作为人的常态。

把人表现为畸形怪物的艺术家(比如中世纪的雕塑家)也同样意识到有些人健康、幸福、向上;但是他却认为这些状况是意外的、虚幻的,是与人类的本质无关的——于是他刻画出了一个充满着苦痛、丑恶、恐惧的扭曲形象,并将其作为人的常态。

现在我们可以回到一开始的那幅画上。美丽女子嘴唇上生的溃疡本来在现实生活中无伤大雅,可一旦入画,就具有了非同小可的形而上学上的意义。这可以说明一个女人的美,以及她为了花枝招展的外表所费的心机(那件精美绝伦的晚礼服)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瑕疵面前一触即溃——这简直就是现实对人的玩弄——且不说大灾变的力量,人类的价值观和上进心连面对一个小得可怜的缺憾都如此不堪一击。

自然主义者的论断——他们会说,在现实生活中,女人是有可能生溃疡的——是与美学无关的。艺术不能与现实发生的事情相提并论,艺术的重点是它的形而上学上的重要性。

艺术在形而上学偏向在一个很广泛的现象中可见一斑。小说的读者会认为他与某个或某些人物“不谋而合”。“不谋而合”的体会就是现实的抽象过程:它识别出人物和读者自身的一个相同特征,从人物的矛盾中得出抽象,再应用到生活中。这个过程完全在潜意识中,无须任何美学理论,纯粹依赖艺术本身暗含的本质来启发。这就是大部分人对小说和任何一种艺术的反应。

这极好地阐述了新闻事件和小说故事的一大区别:新闻事件描述的现实存在也许可以得出一个抽象,也许不可以,也许与一个人的生活有关,也许无关;小说故事的抽象则注定具有普遍意义,即可以被应用于每个人的生活,包括读者自己的生活。因此一个人看到一篇新闻事件之后或许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看到一篇小说之后则会反映出极强的个人情感,尽管故事是杜撰的。如果读者认为小说中的抽象可以被应用于自己的生活,那么这种情感就会是积极的——反之如果读者认为小说中的抽象有百害而无一利,那么情感就会是极端消极的。

人从艺术作品中获得的绝不是纪实、科普或者德育(尽管这些也许会以副产品的形式产生),而是满足一种更深远的需求:确认他的存在观——不仅仅是为了驱散认知上的怀疑,更是为了让他可以脱离自身,用实体的方式来思索他思维中的抽象概念。

由于人依靠重塑物质环境来达到自己生存的目的,且他不得不创造并确立他的价值观——理性的人需要他们价值观的实体投影,一幅他重塑世界和自我的蓝图。艺术给他提供了这样的蓝图:在艺术中,人们遥不可及的目标变成了完整的、直接的、实体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