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荒雪(第9/9页)

这就是驴妹子毁灭的遗迹了。张不三呆立着,突然冷笑了几声。他在笑自己,笑所有的活人。他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一个鬼的世界里,而所谓生命不过是不断壮大这鬼蜮行列的不尽不绝的源泉;觉得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带着仇恨活着,像他一样,像杨急儿和谷仓哥哥一样,像所有他见识过的来古金场抛洒热血的英雄好汉们一样。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继续往前走。他知道唐古特大峡已经穿不过去了。他想到了他的伙计们,想到了黄金台。

围子人再也爬不动了,展展地用整个身体紧紧贴着地面。黄金台东边陡峭的雪坡上,几百条汉子如同几百条半死的蝮蛇,在爬上去的地方硬挺着稽留了片刻,便再一次一个接一个地顺坡滑了下来,终于又挤成一堆了:喘息,叹气,目光无神地仰望台顶,互相用手拉一拉,证明他们还没有被死神的大手抓起来抛向黑暗。西坡的石窑里有谷仓人,他们只能占据东坡的石窑。所以,面前的坡面无论怎样滑溜,怎样轻率而不近人情地拒绝着人的靠近,对他们来说,也是阳世中唯一通向希望的路。

石窑高高在上,也像人望它那样睁开黑幽幽的眼睛,鸟瞰着他们,冷峻、淡漠、怅然无绪。

“不想死就得……上、上。”

宋进城已经无力说话了。但他觉得这些人都是跟着他的,跟他活命,也准备跟他死亡。他没有理由先别人倒下,更没有理由在还有一口气、还能抗争几下的时候,让大家泄气。他又挣扎着率先朝上爬去,刚爬上去约有十米,却被一阵陌生而忧郁的喊声喊没了力气。他两手一软,哧溜溜地滑下来,咚的一声,摔得他鼻涕唾沫直往外流。

那声音随风飘远了,雪雾渐渐拉开。谷仓哥哥和一个年轻健壮的谷仓人就站在台下离他们不远的雪梁上。

“有吃的么?”谷仓哥哥又喊了一声。

围子人惊悸地瞪视他们。

“喂!你们身上有吃的么?”

“有!”宋进城张大嘴,好半天才吐出这个字来,然后就僵硬地闭上了嘴。

“跟我们来吧,西坡好上。”谷仓哥哥又说。

人们看看宋进城,想从他脸上看到去还是不去的表示。可他的脑袋却疲软地耷拉了下去。伙计们什么也看不到了。活路的突然出现一下子掏空了他不愿向死神投降的灵气和力气,希望的阴翳在带给他欣慰的同时,又整个遮罩了他那心灵通向光明的眼睛。他趴倒在雪堆上,用僵硬的舌头封闭了呼吸的嗓门,荒原的洁净清亮的空气只在他嘴边徜徉。此刻,金碧辉煌的宇宙已经渺茫,浪漫的黄金人生冰雪一样浪漫地消融着。他的头变成了坚固的花岗岩,横挡在黄金铺垫的道路上,他的一辈子的心思全都袅袅地飘上古金场的领空,那是永远散不尽的云。生命淡淡地随风去了。

围子人一个个泫然泪下。他们觉得他不应该死,便擦掉眼泪,抬起他,盯准两个谷仓人的背影,朝前吃力地趱行。西坡石窑里的全体谷仓人默默地接纳了他们,分食着他们身上的干粮。当又一个早晨到来的时候,这场浇息了人欲和战伐的荒雪终于停了。黑云青雾悄然遁去,世界一片空白。寂静如同无浪无波无形无色的海水,淹没了茫茫古金场。昨天阳光下的呐喊在今天的忧郁中变得淡远悠深了。旷古的白色之上,飞翔着和平的气流,到处都是原始的明朗与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