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2/16页)

“他戏剧的特征是各种各样的事物一古脑儿搅在一起,人在里边根本施展不开身手。明白么?就是很多人一齐出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情况、缘由和道理,每个人都在追求自以为是的正义与幸福。由此,大家都进退维谷这倒可以理解。但所有人的正义都大行其道、所有人的幸福都圆满获得,客观上是不可能的,而必然导致混乱状态的出现。后来你猜怎么样,解决起来倒也非常简单:最后神仙粉墨登场,整顿交通秩序,发号施令:你去那边,你来这里,你和他一起,你先在那里老实呆着别动!就像中间调解人一样。结果三下五除二就处理完毕。那神仙的名字叫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欧里庇得斯戏剧里经常出现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也就在这点上对欧里庇得斯的评价存在分歧。”

“要是现实世界中也有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亚出现,那该有多妙啊!每当遇到难处进退不得的时候,神仙就从天上飘然降下,一一给排忧解难——再没比这更开心的事了。总而言之这就是所谓‘戏剧史II’,我们在大学里学的大致学的就是这种东西。”

我说话的时间里,绿子的父亲一声未吭,目光迟滞地看着我。至于我说的他是否多少有所理解,从那眼神中是无从判断的。

“好了。”我说。

说罢这些,肚子一下瘪了下来。早餐几乎颗粒没进,午间那份饭也只吃了一半。我着实后悔午间没好好吃饭,但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我找了放东西的地方,看有什么可吃的没有。里面只有海苔罐、止咳糖浆和酱油。纸袋里有黄瓜和葡萄柚。

“肚子饿了,把黄瓜吃掉可以么?”我问。

绿子父亲什么也没说。我去洗脸间把三根黄瓜洗了,往碟子里倒了点酱油,用海苔卷起,蘸酱油“咔嚓咔嚓”咬起来。

“好吃好吃,”我说,“质朴、新鲜,散发着生命力的清香,好黄瓜,比什么猕猴桃地道得多。”

吃罢一根,又抓起第二根。整个病房都响起“咔嚓咔嚓”的令人愉悦的声声脆响,连皮吃完两根黄瓜,我才总算缓过一口气。之后用走廊里的煤气炉烧了点水,沏茶喝起来。

“不喝点果汁或水什么的?”我问。

“黄瓜。”他说。

我由衷地一笑:“好好,卷海苔么?”

他略一点头。我又把床头升高,用水果刀把黄瓜切成容易吞食的形状,卷上海苔,蘸点酱油,用牙签扎起,递到他嘴里。他几乎没改变表情地反复咀嚼不止,吞了下去。

“怎么样,好吃吧?”我问。

“好吃。”他说。

“吃东西香是好事,是有生命力的证据。”

终于,他吃了一整根黄瓜。吃完后想喝水,我又拿起小水壶让他喝了一点。喝罢水说要小便,我从床下拿出尿壶,把口对准他的阳物。我去厕所倒出小便,把壶用水冲洗干净,然后折回病房喝没喝完的茶。

“心里舒服些吧?”我试着问。

“稍微。”他说,“头。”

“头有点痛?”

他露出一丝苦相,似乎说是的。

“刚做完手术,不可能不痛。我没做过什么手术,不晓得是什么滋味。”

“票。”他开口道。

“票?什么票?”

“绿子。”他说,“票。”

我弄不清是什么意思,无言可对。他沉默片刻,然后又说了句“拜托了”——确实像是“拜托了”。他毅然睁开眼睛,定定地注视我的脸。看样子想对我诉说什么,但内容我无从琢磨。

“上野,”他说,“绿子。”

“上野车站么?”

他微微点头。

“票,绿子,拜托了,上野车站。”我试着归纳,但根本不知所云。我猜想他可能神志有些模糊,但其眼神却要比刚才坚毅镇定得多。他抬起没打点滴那只胳膊,朝我伸来。这举动对他显得相当吃力,手在空中哆嗦不止。我于是站起身,握住他那皱皱巴巴的手掌。他有气无力地回握了一下,重复道:“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