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16页)

“极可怀疑。”

“既然那样,我才不信什么革命哩!我只信爱情。”

“好!”我说。

“好!”绿子异口同声。

“我们往哪边走呢,这是?”我问。

“医院呗。我爸爸住院,今天该我陪伴一天,轮到我了。”

“你爸爸?”我吃一惊,“你爸爸不是去乌拉圭了么?”

“骗你的,那是。”绿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很早以前他就吵着要去乌拉圭,哪里去得成。说实在的,连东京以外的地方都没去过几处。”

“病情如何?”

“说痛快点,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不再做声,默默移着脚步。

“这个瞒不过我,因为和妈得同一种病,脑肿瘤。你能信?我妈妈因这种病刚死两年,这回又找到我爸爸头上。”

大学附属医院里边,也是由于星期日的关系,到处挤满探病的人和轻患者,混乱不堪;而且充溢着显然是医院特有的气味儿。消毒药味儿、探病花束味儿、小便味儿、被褥味儿混在一起,把医院整个笼罩其中,护士踏着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在里面走来走去。

绿子父亲住的是两人一间的房间,他躺在外面那张床上。躺着的姿势,不禁使人想起身负重伤的小动物。他侧着脸,瘫痪般地躺在那里,打点滴的左臂软绵绵地探出,身子纹丝不动。给人的印象是:他本来就长得又瘦又小,而这以后似乎还要更加瘦小下去。头上缠着白绷带,苍白的胳膊上布满注射或打点滴的点点遗痕。他眼睛半睁半闭,茫然注视着空间的某一点。我进去时,他略微转动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我们。大约看了10秒钟,便收回极其微弱的视线,重新盯视空间中的一点。

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已不久人世。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力的跃动,有的不过是垂危生命的蛛丝马迹而已,就像一座破旧的房屋——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卸下所有拉门隔扇而只等拆毁的房屋。干裂的嘴唇四周,乱糟糟地生着杂草样的胡子。我不由纳闷,生命力枯竭到如此地步的人居然会生出这等繁茂的胡须。

绿子对躺在靠窗那张床上的微胖的中年男子道了声“您好”。对方仿佛已口齿不灵,只是微笑着点下头,然后咳嗽了两三声,拿起枕边的水杯喝了一口,磨磨蹭蹭地翻过身子,眼望窗外。窗外只有电线和电线杆,此外一无所见,连云影都没有。

“怎么样,爸爸,精神好些?”绿子对着她父亲的耳穴说道,简直像是在试麦克风。“怎么样,今天?”

她父亲哆哆嗦嗦动了动嘴唇,说“不大好”。那其实不是说,而似乎是在把喉头深处的干空气勉强换成语言。“头。”他说。

“头痛?”绿子问。

“嗯。”父亲应道。看来很难一连吐出四个音节。

“那也是没办法的。刚动过手术,肯定痛的。知道你不好受,还是得忍一忍才行。”绿子说,“这是渡边君,我的朋友。”

我说了句“打扰了”。这位父亲半张了下嘴,随即又合上了。

“坐呀。”绿子指着床腿旁一把圆塑料椅说。我便顺从地弯腰坐下。绿子给父亲喝了一点壶里的水,问道要不要吃水果或果子冻。父亲说不要。绿子说还是要吃点才是。“吃了。”他回答。

床头有个床头柜样的小桌,上面放着水壶、水杯、碟和小钟。绿子从桌下一个大纸袋里掏出替换的睡衣、内衣和一些零碎物品,整理一番,放入门旁的贮物柜里。纸袋最底层装有给病人准备的食物:葡萄柚两个,果子冻和三根黄瓜。

“黄瓜?”绿子吃惊地失声叫道,“这里怎么冒出黄瓜来了?姐姐这人想什么来着?活见鬼!本来电话里交待得清清楚楚,根本没让她买什么黄瓜,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