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9/29页)

“那,依你看,我应该如何呢?”

张秘书用同样低的声音问。

“告诉你这个……这个……情况……是我的……我的……责任……至于……至于……”

“喂喂,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你……你……”

“喂喂!我听不清!听不明白!”

他想说至于你如何办,那就是你的责任了!无奈安眠药药性发作,终于撑持不住,竟一手拿着话筒,睡过去了。

“喂喂!”

张秘书听到的是一串呼噜。

“你家出了什么事?”

市长关心地望着他问。

“没出什么事。我这么晚了没回去,也没往家里挂个电话,我爱人她有些不安……”

张秘书搪塞几句,极轻极轻地放下了听筒。仿佛放下的是一个灯泡。又仿佛唯恐弄出响惊醒一个严重失眠者的睡眠。

“真没什么事么?”

市长又问。

“真没什么事!”张秘书肯定地回答。

“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市长与其说是在表示关心,莫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边说边拿起了杯子。

张秘书赶紧走过去拿起了暖瓶,要给他倒杯水。

市长却似乎有些奇怪地问:“你拿暖瓶干什么?”

“给你倒水呀!”张秘书瞠目瞧着他。

“我不喝水。我不喝水。你放下暖瓶……”

不喝水?不喝水拿水杯干什么?

张秘书便觉得市长的举动有些古怪起来。他放下了暖瓶,市长却仍拿着水杯。而且,喝了一口。杯中只剩了茶底儿,市长从口中吐出了几片茶叶。并未吐在地上,却吐在手掌上,研究地看着。

说不喝水,明明喝了。泡过的茶叶,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呢?市长的举动,使张秘书越发地觉得古怪。他认为马国祥反映的情况,是应该重视的情况了。

“小张……”

“嗯?”

“你感到我的精神……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么?”

“这……没有。”

“真的?”

“真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市长笑了。

在张秘书看来,市长笑得也十分古怪。

“市长,我……我饿了……想到街上去吃点什么……”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去吧!……”

张秘书借故离开市长办公室,像马国祥一样,凭着一份儿责任感,向每一位他认为应该通报情况的人进行机密通报。

于是一个小时之后,一切重要方面的重要人物,都知道市长的精神出了毛病。

接着是他们的夫人。他们的子女。他们的夫人和他们的子女,又将这一“机密”泄露给各自的好友。好友们泄露给好友的好友们……

市长精神出了毛病!……

市长思维混乱了!……

市长语无伦次了!……

市长……

市长……

保密!……

保密!……

万勿泄露!……

万勿泄露!!……

仅仅又过了一个小时,这座海上浮城的上层人物们的家庭,和以这些家庭为核心的大大小小的圈里的男人女人,心理都波动起来。

而市长,那两个小时内,亲自起草了第二号《告市民书》,预备明天下午在电视里对市民进行第二次演讲……

对于人,怀疑是最接近天性的。人有时用一辈子想去相信什么,而到头来还是不肯相信。但往往在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内就形成了某种怀疑,并且以这一种心理行为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影响别人。

怀疑是一种心理喷嚏。一旦开始便难以中止。其过程对人具有某种快感。尤其当事关重大,当怀疑和责任感什么的混杂在一起,怀疑往往极迅速地嬗变为结论,一切推理都会朝着同一个方向滑行。

与此同时,另一种怀疑也在另一些人们内心里滋生。“一〇八”俱乐部会议室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这是本市经商个体户们的俱乐部。它的会员恰好是一百零八位个体的商业弄潮儿,它所以得名“一〇八”。会议室仿佛“聚义厅”。一百零八位首先富起来的个体户主如同水泊梁山的一百单八将。他们吞云吐雾群情激昂。不,岂止是群情激昂,简直已经到了群情激愤的程度,他们倒不怀疑市长的精神出了毛病。他们对市长的精神不感兴趣。他们怀疑市长早已打定主意,要将中国的这一座大好城市拱手奉献给日本人,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想当上一位日本的议员什么的。他们对于这一座城市其实并无特殊情感。并且也绝非一百零八位可歌可泣的爱国者。他们忧患的只有一条——那么他们的十几万,几十万,百来万人民币,岂不是都将成为一捆捆的废纸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