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信将疑以创世(第3/4页)

小说不应该是现实的索隐图,即使是,也只能是一幅非常不清楚、不准确的索隐图。在那混沌茫昧的地带,作者戏弄读者,而读者则于小说中测验了自己对世界的信任能力。

为什么?为不垄断这世界的意义

问题:读者为什么要接受测验?

答案:因为答案不止一个。

侮辱小说

坚信人类的一切(包括对上帝的信仰、文明的前途、历史的发展、真理的确凿……让我们再加上一个小项目:“台湾的未来”罢)只有一个答案的人完全误会了“公理”这个先前提到的词的意义。他们不明白公理非经推演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但是为了维护真理的唯一性,他们宁可小心翼翼地守护最原初的、当然的、毋须证明的预设。黄春明便曾经遭受过这种人的绑架。

乡土文学论战热潮之际,笃信社会写实主义信条的评论家唐文标曾经指责《苹果的滋味》所犯的两个错误。小说里,驻台美军上校格雷开车撞断了台湾工人江阿发的两条腿,却因之而为这个贫苦的家庭带来了金钱和物质的补赎。格雷上校像天使一般改善了江家的生活:“他们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喝汽水,还有说有笑,江阿发他们一家,一向就没有像此刻这般地融洽过。”这个摆脱了“好人(被殖民穷苦大众)/坏人(达官、贵人、资本家)”对立俗套的短篇经典却犯了社会写实主义批评家的忌讳——两个错误。唐氏指出:像故事里的江妻阿桂这样出身低贱的小人物不可能用下面这样的语言斥责子女:“你爸爸撞成残废你们都看到了,以后你们每个人都要觉悟,眼睛都给我睁大一点。”第二个所谓的错误是:作家不应该让阿桂、阿珠母女偷取医院中洁白柔软的卫生纸。

关于第一个错误,其实是不通台语的批评家自己的误会,他不知道“觉悟”一词在方言中并不像它在现行的官话系统(国语)里那样高贵稀罕,它反而是方言因常用活用而保存了官话词汇的一个积极的证据。至于第二个错误,则更是出于批评家试图垄断这世界的意义、维护真理的唯一性的野心。这样的批评家不能容忍“卑微的、受播弄的、遭践踏的”小人物居然有道德上的瑕疵。

指出这两个错误的批评家侮辱小说还不算什么,值得深究的是,他既期待角色保持其卑贱,又拒绝相信角色的卑贱,换言之:所谓两个错误,其实是彼此扞格不入的。这样的批评家相信人类的一切只有一个可以通盘贯彻的答案,所以当第二个以迄更多个答案可能出现时,就必欲除之而后快,他们当然只有继续侮辱小说。

大火之谜

坚信上帝以至于坚信文明、历史和真理的面貌都必须依照那唯一的方式打造的圣堂武士在《傅科摆》的结尾处处决了怀疑论者贝尔博——当然,在另一面的意义上,怀疑论也是一种独断的形式;留下危机四伏、惶怖不安的卡素朋,无所遁逃亦无能赎救;卡素朋只能叙述这个故事。这是小说家的宿命——不求闻达于诸侯,因为苟全性命于乱世,相反的因果亦然。小说家之幸存乃基于他有不垄断这世界意义的义务。一种将信将疑的义务,读者也于焉有了接受戏弄的权利。

究竟1984年6月23日到24日深夜巴黎是否发生过那场犹如艾柯之读者所叙述的大火呢?那场大火若属子虚乌有,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媒体报道的地点出了一点小讹误?还是引述媒体资料以质疑作家的读者认错了事发的时空?或许这读者有预谋地掉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戏弄作家?抑或作家再次戏弄了《悠游小说林》的读者?层层递进、蔓衍无穷的问号来自对这个世界抱持不尽相同的态度的读者,他们的信任能力也因之而显现出不同的植基之处。读了一卡车罗曼史爱情小说的女法律博士终于在经历过一次失败婚姻的中年之后遇到一位调情圣手,怎么看却觉得对方是从书页中纵跃白马而出的骑士,于是委身下嫁。不料情海生波,狼牙毕露,好容易成全的姻缘随即宣告破裂。这是罗曼史小说戏弄了她?还是她无能招架罗曼史小说的戏弄呢?是她小说看多了?还是看得太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