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面纱》的戏剧性层次(第2/4页)

毛姆的高明之处在于,用来强化心理环境的那层空间的面纱(帷幕)是双向的。他让凯蒂从自我的狭小空间中走出来,同时又在她与外部世界之间建起了一道屏障,令向往新生活的凯蒂不得其门而入。与她敞开的窗子相对的,是迷雾中若隐若现的城市,四周高墙环围,城市中迷宫般的街巷,似乎一切都被一层帷幕笼罩起来,带着谜一般的美。雾中的风景令凯蒂潸然泪下:雪的幽灵降落在行将熄灭的星宿之上,那白色云团中浮现的堡垒,光辉璀璨、若隐若现的屋顶让人无法辨认出图案……这已不再是堡垒,也不是寺庙,而是众神之皇的神奇宫殿,凡人无法涉足。它是那样虚幻,那样奇异,那样超然于世,绝不可能出自人类之手。这是梦的造物。这段极富灵感的文字是毛姆对东方风物的由衷赞美,它所呈现的疏离与陌生正是这层帷幕的灵魂。

帷幕的中心便是那座女修道院。毛姆是搬弄隐喻的高手,他故事的绝大部分发生在与西方世界隔绝的孤岛上,文化与个性的冲突是其美学趣味之所在。幽闭的环境与第一幕的“密室”形成呼应,但这一次,凯蒂走进的是奇异的精神世界:长长的白墙上的一扇小门,迂回的走廊,憋闷的宿舍把清新的空气挡在窗外,紧闭的医疗室将人间的苦难牢牢锁在里面。在这层帷幕上活跃着奇奇怪怪的人物:面目狡黠的沃丁顿,亲切和蔼却让人无法接近的女修道院长,还有一直处在幕后不现真身,因而变得圣人一般完美的沃尔特(毛姆借沃丁顿之口说:“修女们走在天上,而你丈夫走在黑暗里。”他就是这样从一副面具漫散成一片布景,淡出了凯蒂的生命)。世界的面貌由于强烈的探求欲而变得复杂、深邃,但她极力去掀开这个陌生世界的最后一道帷幕,“想要在修女们的信念甲胄上找到一丝缝隙,正是这种信念让她们遗世独立,对所有天然的情感无动于衷。她想看看院长身上是否留有人性的弱点”。健全的灵魂叩问存在的意义难免陷入迷茫,然而这也正是生命确认自身价值的必然过程。毛姆历来讨厌说教,但事实上,女修道院长是整个小说着墨最多的人物,她和母亲的故事与凯蒂跟自己母亲的关系恰成观照,存在的终极问题就这样于娓娓道来之间得以彰显。不过,一切对凯蒂来说并不那么容易。当她最后离开,“她觉得自己不仅被一座穷困的小修道院关在了门外,而且被某个神秘的精神乐园关在了门外,而那正是她整个心灵都在渴望的。”实际上,毛姆已经用一个奇异的设定为凯蒂提供了答案:修道院里有个痴呆孩子不知为什么对凯蒂产生了依恋,无论她走到哪儿,这孩子都跟着她,让她心生厌恶。但是,当她终于横下心来把手放在那光秃秃的大脑壳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时,那孩子却乖戾无常地离开了她,从此再也不搭理她了。在这里,痴呆儿所代表的是否就是凯蒂难以说出是什么、却一直在孜孜以求的东西?是否就是沃丁顿口中的“道”,就是生命的本真?它无时无刻不陪伴在你的身边,以至于令你厌倦,令你恐惧,而一旦你刻意逢迎,它就会弃你而去。

在面纱中陷得最深,也最无望的人物当数沃尔特。应该说他对凯蒂的爱是自私的。他以将凯蒂“带离有危害的环境”为借口让她去面对死亡的威胁,自然是出于报复,而凯蒂也只能任其拖上一条毁灭之路,此外别无选择(这无疑是作家对女性社会地位的辛辣讽刺。只是在战后,以潘克赫斯特为代表的女权运动者们才赢得国家立法,让妇女逐步拥有选举权及其他与男人平等的权利)。两人间的敌意和偏执在面对一盘蔬菜沙拉时表露无遗,让沃丁顿看得目瞪口呆。沃尔特至死都没能从自我禁锢中逃脱出来,只在临终时留下一句谜语般的“死的那个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