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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这一节的哀歌式开头,前一行中“越来越浓的黑暗”(growing gloom)使得这一特质更加鲜明。音调仍在不断提高,我们仍在寻求飞升,寻求步出死胡同。“如此喜悦地”——停顿——“鸣叫/并无太多的”——停顿——“理由……”。“喜悦”(ecstatic)一词道出一声惊叹,恰如停顿之后的“鸣叫”(sound)。

就声响层面而言,此为这一诗节的最高点,甚至连结尾的“它心知肚明,/我却一无所知”(whereof he knew/And I was unaware)都要低几个调性,低几个阶梯。但我们看到,即便在这个最高点上,这位诗人也依然在控制他的声音,因为“如此喜悦地鸣叫”是“无忧无虑的晚祷”(a fullhearted eversong)的降调之结果。换句话说,对鸟儿声音的描写降了级,世俗语汇替代了宗教语汇。于是出现了这句可怕的“尘世万物间/也未写明原因”(Was written on terrestrial things),其中那种脱离任何具体事物的超然似乎表明了某种俯瞰的高度——它也许属于“白天那只变弱的眼睛”(weakening eye of day),或者至少属于那只鸟,因此,我们接下来便看到了这个古色古香的、也可以说是非个性化的“远近”(afar or nigh around)。

但是,这里的非具体化和非个性化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而属于这两者的融合体,而熔炉就是这位诗人的大脑,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说就是语言本身。让我们更仔细地讨论一下这十分独特的“尘世万物间/也未写明原因”(Was written on terrestrial things)一句,因为它从一个此前并无任何一位诗人到过的地方悄悄潜入了这首世纪之交的诗作。

“尘世万物”(terrestrial things)这个词组表明一种非人类性质的超然。通过两个抽象概念的接近在此获得的这一视点,严格地说是无生命的。证明它属于人类创造的唯一证据是,它的确是“写出来”的。这会使你们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即语言能够作出如此排布,最终将人类贬谪为——在最好的情况下——一个抄书吏。是语言在使用人类,而不是相反。语言自非人类真理和从属性的王国流入人类世界,它归根结底是无生命物质发出的声音,而诗歌只是其不时发出的潺潺水声之记录。

我绝对不是说,托马斯·哈代在这行诗里想要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更有可能的是,这行诗想通过托马斯·哈代来表达这个意思,而他答应了。他似乎对自己笔下流出的文字感到有些困惑,于是便试图抑制这一感觉,其方式就是使用这个维多利亚时代常用的语汇“远近”。但是,这个词组却注定会成为二十世纪诗歌的语汇,其影响越来越明显。从“尘世万物”到奥登的“必要的凶杀”(necessary murder)和“人工的荒芜”(artificial wilderness)[12]仅相隔二三十年。仅仅由于“尘世万物”这一句,《黑暗中的画眉》便可被视为一首世纪之初的诗。

哈代对这一词组的无生命声音作出了应答,这个事实显然表明他对谛听此类声音做好了充分准备,这并非因为他的不可知论(这个理由或许也很充分),而是因为每一首诗实际具有的上升矢量,即它对顿悟的追求。从原则上讲,一首诗在一张纸上向下蔓延,也就意味着它在精神上向上腾升,《黑暗中的画眉》就完全符合这一原则。在这一过程中,非理性并非障碍,这首谣曲的四音步和三音步格律就显示出某种十分近似非理性的东西:

 

于是我想,它幸福的
晚歌里一定颤动着某种
神圣的希望,它心知肚明,
我却一无所知。

 

让我们这位作者走近“神圣的希望”(blessed Hope)的,首先就是在三十行交替出现的四音步和三音步诗行中不断积累的那股离心力,它既要求声音上的结局,也要求精神上的结局,或是两者的合二为一。就这一意义而言,这首写于世纪之初的诗作所诉说的就是它自己,就是它自己的构成,幸运的是,这种构成也和十九世纪一样正在走向其结局。实际上,一首诗给了新世纪一个它自己的、关于未来的版本——虽然这个版本未必理性——以此使这个世纪成为可能。抗拒一切障碍,抗拒“理由”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