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10页)

他差人在卧室隔壁修建一间淋浴室,大冬天也跑进去洗冷水淋浴。这是保持头脑清醒的良策。

冰冷的水逼他退出身子,加速心脏的跳动。透明的水鞭抽打着他的前胸。仿佛几千根银针一起向肌肤刺来。好大一会儿,脊背承受着水势。接着再面对着水,心脏依旧耐不住冷气。胸脯似乎重重地压上一块铁板,光裸的身体好像束缚于水的狭小的铠甲之内。他不住转动身子,好比被水的绳子吊在半空里,不停地打着漩儿。机体终于醒了,青春的皮肤反弹着一粒粒水珠。这时候,透高擎左腕,让水冲击着腋窝,三颗黑痣宛如激流底下的三块小小的黑石子儿,透过流水闪闪放光。那正是平素折叠着的羽翼的斑纹,谁也不曾注意的“幸运儿”的标记。

——洗把淋浴,擦干身子。摁响呼铃。浑身发热。

早饭已经准备停当。女佣阿常一听到铃响,就把饭菜端到房间里来。这是她的工作。

阿常是透从神田咖啡馆挖来的姑娘,对他总是唯命是从。

透同女人交际不过两年。他很快掌握了一个法则,深知如何鼓动女人对自己决不爱的男人献殷勤。他有能力,一眼看出哪些女人会绝对听他的话。如今,他把站在本多一边的女佣一个不剩全部辞退,将自己相中并与之睡过的女孩儿招进家来,呼之以侍女,当女佣使唤。阿常是其中最蠢笨的一个,她的乳房一等大。

他等她把早饭放在圆桌上,用指尖儿捅一下她的乳房,权当早晨的问候。

“又肥又大啊!”

“嗯,正胀鼓鼓的呢。”

阿常虽说毫无表情,但满脸含着谦恭之色。那浑身郁积着的溽热的肉体,本身就是一种谦恭。就中更加压抑着情感的,是水井般深深凹陷的肚脐眼儿。阿常偏偏生着一双极不相称的美腿,她自己也明白。透曾经看到,她在咖啡馆里端着咖啡走在高低不平的地板上,犹如猫儿的脊背蹭着灌木,小腿肚儿时时扫动着租来的长势不良的橡胶树下边的枝叶。

透蓦地想起什么,他走向窗边,俯视着庭院。敞开睡衣的胸口裸露于晨飔之中。这个时刻,本多至今依然惯守旧例,一起床就到院子里散步。

十一月朝阳辉映之下,拄着拐杖蹒跚而行的老人,微笑着,挥挥手,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嗓音,道了声:“早上好。”

透微笑着,摆摆手。

“嘿,还活着哪?”

这就是透早晨的问候。

本多依然微笑着,默默地躲过危险的脚踏石,继续散步。他要是回答得不妙,弄不好会大祸临头。躲过一时的屈辱,至少到傍晚前,透都不会回家的。

一次,他有点儿过分靠近透,就招来一顿臭骂:

“老东西,又脏又臭,滚到一边去。”

本多气得满脸抽动,然而却束手无策。假若受到大声呵斥,他还可以对付。可是这时候的透,白皙的脸上挂着微笑,美丽无垢的眼神注视着本多,他是以冷静的口气自言自语说出来的。

在透的眼里,一起生活四年,老人越来越令他厌烦。他那丑陋衰弱的肉体,为弥补无力而没完没了的无用的唠叨,同样一件事翻来覆去说了五遍,每重复一次都对自己的话激情满怀,循环不已。那种妄自尊大,那种卑屈、吝啬,还有对自己老衰的身体过分的爱惜,以及对死的恐怖产生的令人厌恶的畏怯和怠惰,对一切都装作宽容的姿态,满布老斑的双手,尺蠖虫似的步履,每一种表情都混合着厚颜无耻的叮嘱和恳求……所有这一切都是透所厌恶的。况且,整个日本到处都是老人。

——透回到餐桌上来,他叫阿常侍立一旁服侍,给他倒咖啡,放砂糖。面包片烤得如何,他也要说三道四。

透有一种迷信的心情。他认为,能欢欢乐乐愉快地度过一天比什么都好。早晨应当是一颗没有瑕疵的水晶球。他之所以能忍受住通信员这个寂寞的职业,是因为仅仅用眼观看决不会损伤自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