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维克 9(第2/3页)

由于这短短几个月的幸福,我也应当对我们当时的指挥官感恩戴德;那些士官极尽能事地故意找我们的碴儿,有时从我们军装的衣褶里找出一点儿脏来,有时遇上我们的床整理得不是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就把床给掀了,可是指挥官总是规规矩矩的。他已不很年轻了,原是从一个步兵营调来的,据说,这件事表明他是降级了。所以,他也是挨了整,倒霉的,可能是这一点我们私下里向着他;从我们这方面说他要求我们服从和遵守纪律是理所当然的,但星期天要我们去这儿那儿地义务劳动一天除外(他得去向上级汇报他的政治活动情况)。不过,他从来不无缘无故地找我们的麻烦,而且每两个星期六中总是毫不作难地必给我们一次外出假:在那个夏天,我甚至记得每个月能见到露茜有三次之多。

在不能见到她的日子里,我给她写了无数的信和明信片。如今,我已记不太清在信里究竟给她写了些什么,怎么写的了。然而重要的不是我的信到底怎么样;我想说明的是:我写了很多封,露茜一封也没写。

要想从她那儿得到回信,显然已是超出我的能力;也许我的那些信吓着她了;也可能她觉得不知给我写什么好,而且她的错别字太多;也许她因自己的字写得难看而不好意思,在她的身份证上,我只能认出她的签名来。我无法让她相信,正是她的稚拙,她的一无所知于我最为宝贵。这倒并不是我要推崇她的单纯,而是因为露茜的这些方面正反映出她洁白无瑕,使我有希望能给她留下深深的印记,难以磨灭。

起先露茜对我的信件只是不好意思地道谢;很快她就想回报点什么给我,由于不肯写信,她决定用鲜花来表示。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漫步在一个疏疏落落的树丛里,露茜忽然弯下腰采了一朵花递给我。我觉得这很动人,但丝毫不让我觉得意外。结果下一次见面时,她带上一束花等待我,这不免使我有些窘迫。

我当时二十二岁,忌讳那些会使我显得女气或嫩相的东西;在街上,我不好意思拿着花,我也不喜欢买花,更不用说接受别人的鲜花了。尴尬之余,我对露茜说应当是男子汉给女士送花,而不该倒过来。但是我看见她的眼泪几乎就要滚下来,就赶紧夸花好,接了过来。

真是没有办法。从那天起,我们每次见面,总有一束鲜花在等待我,最后我也习惯了,因为这种赠予出乎真心,使我再也不想别的,而且我也明白,露茜对这种形式的礼物看得很要紧,因为她苦于自己拙于言词,所以把鲜花看作是说话的一种手段;她倒不是根据从前花的话语所具有的浓重象征,而是把花理解成它们在更为远古时代的意义,这种意义更为含糊、更出于本能、是先于语言的;可能由于她向来不爱说话而喜欢沉默,所以她更向往那个还不存在语言的时代,那个人们用简单手势交谈的时代,例如用手指指一棵树,他们笑着,这个人碰碰那个人……

不管我是否弄清了露茜礼物的思想内涵,这种持之以恒本身最后感动了我,也使我萌生了给她赠送一件礼物的热望。露茜只有三件连衣裙,她老是按同一顺序轮换着穿它们,于是我们的约会也成了按三拍子进行。这三件小小的裙子,每一件我都很喜欢,甚至是因为它们全都磨毛了,穿旧了,也相当土气,它们和那件我曾经抚摸过的栗色大衣一样都使我喜欢(袖子上的装饰已磨得发旧),何况在我抚摸大衣之前我还不曾抚摸过露茜的脸。不管怎么样,我的脑瓜里转着一个念头:我要回报给她一件连衣裙,一件漂亮的连衣裙,一大堆连衣裙。有一天,我拉着露茜进了一家很大的成衣商店。

刚一进门,她以为我俩是因好奇而去的,去看楼梯上上上下下的人群。到了三楼,在长长的挂衣架上密密麻麻地挂满女装,我在跟前停了下来,露茜发现我很有兴趣地打量着衣服,便走过去,对某几件衣服指指点点地评论起来。“这件好看。”她对我指着一件红花连衣裙说,那花儿很逼真。其实那儿没有几件真正漂亮的,但最后我们还是觉得很好。我抽出一件来,叫售货员道:“这位小姐能试试这件吗?”当时露茜可能本想表示不要试的,但当着外人面,衣服又已经放到了柜台上,就没敢那么做。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进了试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