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而今我可以用另一种语言来描述这块心烫的土地了:一片泻湖平原,濒临大海,所谓的古浅海湾。由于海湾逐渐脱离了海洋环境,成为泻湖,并被沉积物逐渐淤塞,形成了一种沼泽环境,然后又成为那样一片平原。它的底部组成物是冲洪积相黏土亚黏土,中部为海土黏土,而上部是含蛤蜊海沙的泻湖沉积……

我印象中的海滩平原至今没有大的改变:近海由一片片丛林围割成一方方小盆地似的沙壤,那上面又有一处处沙丘,它们连绵不断,成为东西向或东北西南向排列的沙丘链。沙丘的北坡总是比较平缓,而南坡陡峭。平原的东部尽头开始出现火山地貌,玄武岩台地给这儿镶了一道边,它们是火山爆发时的熔岩流,冷却后形成了平缓的台面,平均高度不到十米——这些低低的山脉丘陵连绵不绝,以至于与南部大山悄悄衔接起来……这里曾经印满了我的足迹。当年没有人和我在一起,没有柏慧,没有任何人。是的,当年没有与我一起用脚板丈量过这片山地的人,也就无法分享和领悟我的隐秘……我不知该怎样抚摸这片土地,也无法将其植入爱人的心扉——她如果具有一颗特异的灵魂,那么就会从中找到滚烫灼人的东西,分离出我一路洒下的汗滴和鲜血……

我一再寻找那条黎明的河流,结果总是失败。从这片丘陵区向北有无数条支流,它们多得难以计数。我知道芦青河就是这片大山孕育而成的。这些小小的河流,很久以前却是那片平原的塑造者。我踏在河畔上,脚步匆促不曾停息。我在心里呼唤着:记忆的河流啊,用力地冲刷我、洗涤我吧,让我再一次沿着你的源头向前、向前,直到走完整个夏天……

在酷夏将尽的日子里,我登上了高高的砧山。从这儿,我可以更好地遥望当年谋生的这片山地。

一眼望不到边的丘陵雾气苍苍,往北直接连起了那片平原。我望到了蜿蜒闪亮的童年的河流,它一直向着北方。这河水奔腾不息,这会儿仿佛让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从它的起步处望去,可以见到一片片闪亮的水洼,一块块被分割的沼泽——它进入辽阔的原野之前,已经有两支水流注入,一条叫做湾河,另一条叫做汶河。进入原野之后,芦青河开始变得浩浩荡荡,一泻千里。在汶河流经的那座山丘慢坡上,分布着疏疏落落的一些房屋——我久久地注视那里,因为在记忆和想象中,那该是义父当年生活过的地方……

我那时住在看山人丢弃的破屋里,常常对着夜空发问: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偏偏要把我变成一个孤儿呢?我有父亲母亲,不久前还有一个外祖母……这种奇怪的道路究竟从哪里开始和分岔,又为了什么?我这一场逃窜真的是一种必然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吗?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至今无法回答。

3

我离开了原野丛林,却忘不掉那里的一切:满地滚动的橡子和在草尖上奔腾的野兔,那头可爱的小鹿,猎人和他的故事,还有阿雅和它的一群孩子……转眼间一切都变了,眼前只有苍茫山岭。我不习惯在山里奔来奔去,好几次差点从悬崖上跌下去,摔个半死。有一次我试图扳着山腰的一棵枣树,想把树梢上的几颗枣子摘下来,结果一脚踏空,从山坡一直滚下去。我给摔得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久才苏醒过来:左腿被什么刺烂了,鲜血正一滴一滴流出来,染红了跟前的几块石子;摸了摸脸颊,还好,脸上没有重伤。如果那一次受伤的不是腿而是脸,那将是更糟的一件事。

我后怕自己的面容被搞得一塌糊涂,因为我一直觉得它是心灵的一面镜子。我一瘸一拐离开那个山坡,并未十分懊丧,倒像是有点儿高兴——我觉得又一次经历了生命中的一个关隘,总算是闯了过来。未来的岁月啊,还会有多少折磨多少艰险呢?该来的一切就快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