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5页)

我们分手了。

剩下的时间里做点儿什么?就在这座城市里散漫下去吗?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没有时间,或许是眼下的时间又太多——我既不能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玩好几天,又不愿即刻离开。我渐渐感到这座城市有一股巨大的魔力和磁性,它使我不能挣脱。

这里的街道、建筑,一切是何等熟悉又何等陌生。它是在我的人生道路发生重要转折的时候出现在面前的一座城市,对我来说,它的那种巨大的欣喜感和陌生感一生都难以消失。它同时给我带来了多么巨大的感激,这种感激会温柔着我,让我享用一生。

我毕竟在这座城市待了四年,许多地方都烂熟于心。在我眼里,那经过精心粉饰的街面掩不住背后小巷的粗陋,我透过它一眼就能望到那片低矮的屋顶、贫寒的门楣……一个又一个拥挤的空间,被分成的小格子——这儿仍然是我们人人熟知的那种城市蜂巢。那些吵吵闹闹的市场,高大的法桐树,雨天里闪亮的柏油路,吱啦吱啦的车轮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还有刹车声、排气管喷出的烟气,随处都能唤起当年的感觉,引出一阵阵回忆。

这一切都联结着那个微黑的姑娘的笑容。

2

多少年了啊,我离开了她就再也没有返回一次……可是今天,当我冷静下来时,回顾自己无数次的出差、长长短短的跋涉,不由得有些暗自惊讶:如果沿着我的步履在地图上描画出一道道踪迹,那么它们就像一团缠裹的线团,线团的内核就包裹了这座城市……这真像一条条神秘难测的、难以解脱的命运的曲线……

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听着自己的足音,却仍然无法忘记那个口吃老教授,特别是那个跪着死去的少妇……他们的目光让我无法躲闪。因为他们的命运与这座城市紧密相连,他们的魂灵肯定也会在这儿出没……

时间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么久,我已不是当年那种容易冲动的毛头小伙子,而是饱受摧折的中年了。可是连我自己都时时吃惊的是,我的心头仍旧存有灼热烫人的一块,就是它常常让我难以忍受。我总是要倾尽全力去遏制它,直到心口疼痛起来……这时我就大口呼气。怎么办呢?我问着自己,也问这座城市……时间把一切都带走了,带走了一些人热恋时的冲动、感激,也带走了另一些人无数的屈辱和不幸,带走了那么多的误解、偏激、丑恶、污秽的脓血。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怯懦的人、一些无耻的人和一些特别软弱、像小鸡一样团团绒绒、笑模笑样和温柔可爱的东西。他们分别是女人、男人、老人和少年,是留了背头、这时候或许已经变得满头皆白的所谓的学者——他们当中就有一个叼着烟斗,手执拐杖,动不动要出席最体面的会议,与有身份的人握手寒暄;这些家伙就是这个城市里毫不含糊的名流,而且看上去很可能个个长寿……那么由谁去追究昨天?由谁去追根问底?

这座城市遗留下来的一笔遗产太丰厚了,简直堆积如山,它极有可能属于后来人;当然,这一切也许会白白流走。但我仍希望它会变成真正的财富——如果我们还不太健忘的话,如果我们还多少有些勇气,愿意探寻、愿意正视真实的话,如果我们还始终能保有一个儿童般的热心和好奇、纯洁和忠诚的话。

我在这座城市里徘徊,久久不忍离去。走在这长长的街巷上,有时真的需要用力忍住……最后总算安定了一下自己,先后找到了一些当年的同学和朋友。见到他们,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最急于做些什么了,明白了自己一再待下去的理由。我想知道那个肤色微黑的姑娘:她的生活,她的现在……无可奈何地消磨时间,心里却藏了一个热望。我和同学朋友们一块儿到郊区的山上去看那些名胜古迹。那儿照例有一些佛像、古树、寺庙,山石上照例刻着什么“曲径通幽”、“一线天”、“回马岭”之类的文字。可见到处都差不多,人们已经想不出更好的词儿,大家都无一例外地丧失了创造和想象的能力,无法给自己看到的这一切重新命名……我们一块儿郊游、饮酒,谈那一段永远值得留恋的生活。当然,我们也谈到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