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4页)

在这苍茫大地上,有谁来牵引我的手?有谁能伴我走下去,一直走向归途?

我曾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好姑娘身上—— 一直到最后的那个夜晚。

那个分手的时刻啊。我已在心中作出了决定,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可惜直到最后她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觉得我的反应实在是过分了,完全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怎么向她解释呢?我想找一个最恰当的比喻,结果还是难以讲清。我吞吞吐吐说:“我觉得心里……有一点东西给打碎了,它是我最后的……”

“它是什么?是你的自尊吗?”

“也许比自尊还要……”我思量着,“还要高贵十倍……我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你也参与了对我们一家的围剿和……蹂躏——真的,我觉得你们在蹂躏我们,从上一代到下一代——‘我们’,就是那个小茅屋里的人。我的外祖母死了,还有我的外祖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这太不公平了,残酷,血腥。有谁能减去我心上的一点儿沉重,哪怕一丝一毫……原来我只想求助我爱的人,求助你,因为我不敢求助别人……现在我才明白这都是做梦,全都错了。你与他们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全都一样!柏慧……”

我这样说的时候,身体抵紧在丁香树上。柏慧走近了。她的呼吸让我感到了。她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吻我,一次次地吻我。她带着十二分的惊讶。结束时她在我的耳边上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

她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想抚平我的伤口,想让一切都过去。但没有成功。

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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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面对着整整花费了两代人的工程,还有高高的鼋山、它身旁的群山与河流,我的心情愈加沉重。面对它们的沉默,蓦然间我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什么。

我又记起了父亲在去世前一年发生的事情:围绕殷弓的到来他与母亲的争吵、他怎样放弃了一个绝好的机会。这可能是他后半生里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事关生死荣辱。他战争年代的搭档殷弓来到了小城,而且身居高位,正好为他一洗耻辱。母亲简直在央求他去见那个人。要知道那是惟一的证人啊,可父亲的眼睛都没有斜过去一下。

他放过了一次唾手可得的机会。

那个机会如果早来十年,他会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吗?

我曾经为此而怨恨。我觉得父亲这一场恶作剧太残酷了:对他来说一切都将过去,他的生命只剩下了短短的一缕余晖。他不再去想别人了,哪怕让后一代永远挂着一个恶名挣扎下去……他长了一副铁石心肠。

面对着沉沉的大山,还有这些染上了父亲鲜血的水利工程、它们的沉默,我想抓住这迟来的一点点感悟……一切都在过去,一切都会过去。时间的河流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徐缓,这只要稍微注视一下岩石、山岭,还有人们亲手制作的东西就会明白:一个人不必那么重视浮泛的热情,不必那么激扬冲动;他终会为这冲动和热情而后悔。尽管这热情也有可能留下什么痕迹,但它比起一些永恒的东西,比起更遥远、更长久的东西来,那层层冤屈和阵阵欢乐一样,都显得轻若羽毛,都会一闪而过……

父亲冰冷的面孔就像今夜的山石。

我明白自己当年有多么可笑、,柏慧又错在了哪里。她太纯洁也太热情了。她热情的结果,不是给我带来安慰和笃定,而是送来一次猝不及防的伤痛。最后就是这种热情使她失去了自己的恋人——而我则失去了她—— 一个至宝,她曾在我的人生旅途上涂过最鲜亮的一笔颜色。

这个夜晚啊,我仍在感激她,感激她给予的爱……我不能不想到“宽容”两个字:如果当年再宽容一点,那就一定会避免我们之间的悲剧吗?可是我们知道,一切的不宽容往往都发生在过分热情的人身上,而失去了热情也就不需要宽容了——比如父亲,他不需要宽容,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我当年如果是宽容的,就会容忍柏慧的不慎和轻率——可是我如果容忍了这一切,哪里还会有青春的勇气和记忆,哪里还会有不能容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