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中的日常生活(第6/11页)

这个洞的功能是警方用来监视犯人的,但无聊得没有边际的犯人却是无孔不入的。放茅、开饭不都是关了一扇门再开一扇门吗?开门关门不是能煽起一点儿风吗?我们就利用这个空隙观察筒道里的犯人。哪个号少了一个人,哪个号换了一个人,哪个号只有一个人,我们都是一清二楚的。我从那儿看到了那个让我忘不掉的女孩儿,知道了苏联人莉达离开我们号后并没有出去,还看到了我的同案犯郑红丹。

红丹是一凡家的常客,我曾在一凡家见过她,据一凡说她是个恶作剧式的人物。我曾经在一篇写赵一凡的文章里提到,为了说服一个固执的女孩儿,一凡写了一封十几页的信,女孩儿当面把信扔进火炉,一凡又写第二次,她把信撕得粉碎,一凡便写第三次第四次……这个固执的女孩儿就是红丹。一凡之所以容忍红丹是因为她的姐姐郑晓丹。晓丹是遇罗克《出身论》一文的忠实保卫者,她和她的家人曾把《出身论》砌入火坑里,埋进泥土里,塞进墙壁里,但最终没逃过被十八次抄家的洗劫,最后由晓丹的弟弟从存放抄家物资的仓库里又偷了出来。遇罗克被捕后,晓丹受遇罗克精神的感召,回到学校北京地质学院附中,写大字报公开为《出身论》辩护,向中央文革小组挑战,在遇罗克被捕半年之后被迫害致死。晓丹生前曾经热恋过一凡,对于她的死,一凡痛惜万分后悔万分,所以特别善待红丹。

在筒道里见到红丹使我异常吃惊,我虽以“第四国际反革命集团”的罪名被抓进监狱,但我本人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组织存在,更不知道这个组织都有哪些成员,红丹在筒道里出现,使我对自己的案情更加扑朔迷离。直到我和一凡出狱几年之后我们才大致明白,我和一凡被牵进去正是由于红丹的男朋友—所谓的“第四国际”,不过是他轻狂的夸夸其谈。

红丹的父亲郑新潮是一九三七年奔赴延安的老干部,一九四二年延安整风时被康生诬陷为特务,列入枪杀名单,纠偏时幸免于难。抗战胜利后,他辗转到了东北牡丹江创办军马场,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中为前方输送了上万匹军马。一九五○年周恩来在中南海怀仁堂接见他时赞扬他,熟悉生物学、物种学,为军马建设打下了有利的基础。一九五七年—又是一九五七年!这真是一个躲不过去的年份—他因不同意取消军马场而被划为右派,被赶回老家邢台,儿女们因此饱受歧视之苦、流离之苦。晓丹因此而对《出身论》有强烈共鸣,也因此而亡命黄泉。红丹出狱后回到了邢台,恢复高考后在当地上了大学,学了英文,又当了教师。后来听说她考了研究生,再后来听说她到了美国,这期间我们居然没有再见过面。

一九八九年我和丁东、徐友渔合编了《遇罗克遗作与回忆》一书,美国一家电台打来越洋电话采访我,交谈中才知道采访我的记者的丈夫是红丹的同班同学,通过她我和红丹才有了联系。次年她回国探亲,我们相约在复兴门肯德基店见面。自我从牢门上的洞里最后一次看见她的一九七六年算起,这中间已经相隔了二十多年。在这将近四分之一的世纪里,我们都经历了许多预想不到的事情,如今我们共同的朋友一凡已经离我们而去,时间、空间和心里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两年同案遭难、同监坐牢的共同点,本来打算见面要从她那里澄清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心情再谈。这使我更加坚定地认为,没有哪一种经历是不可以逾越的,没有哪一种体验是不可以磨灭的,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境遇的变化而改变,并修改着你对所谓客观的记忆,你会随时为自己的变化而找出合理的解释,原谅自己纵容自己以至于浑然不觉。小时候我父亲的终生好友陈伯伯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始终记在心里,他说:舌头是坏东西,因为它不长骨头。那么头脑呢?心灵呢?人将依傍什么支撑自己的精神?精神对人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本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曾经沧海身经百战,但这种时候我常常又会吃惊和苦恼于自己的迷惑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