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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一对爸爸的眼睛!”

我颤栗了,真的颤栗了。我也有一对爸爸的眼睛吗?和尔豪的一样?他又转回头来望着我,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由狂怒转为痛苦,由痛苦又转为不安,由不安再转为疲倦和虚弱。他那绷紧着的肌肉逐渐放松了,他的头慢慢地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只手里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绸长衫——他的脸扭曲了,眼睛里浮起一阵悲哀痛楚之色,捞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突然放下衣服,长叹了一声,低低地问:

“他没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说爸爸。”

我的喉咙哽塞,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答复,他看来沮丧而落寞。停了半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问:

“你在做什么?”

“整理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润润干燥的嘴唇,轻声说,“准备把这房子卖掉。”

“卖掉?必须要卖吗?”

“是的。要给爸爸缴住院费。”

他抬起头来注视我,我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势已成过去,而在我们的互相注视中,一种奇异的感情和了解竟穿越了我们,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觉得我们彼此已经谅解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谊的滋生,我胸中发涨而情绪激动了。尔豪,和我有同样的眼睛,有同一的父亲,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统!尔豪,在我现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地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他转开身子,低喟了一声:

“卖掉也好,以后不会有人来住了,一幢大而无当的房子,装满了仇恨、污秽,和稳私!”

我默然。片刻之后,他掉转头,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尔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医院里。”

他站住了,回头望着我,痛楚又升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皱皱眉,摇了摇头:

“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妈妈,他会要她的命。我伤了爸爸的自尊,你了解爸爸,这比什么都让他难堪。我无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这是实情。尔豪望着窗外,又叹息了一声。

“半年内,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权做你愿意做的一切,命运是自己造成的,怪不着你!如萍——她是个无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会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这句话是何书桓也说过的,我心中隐痛,闭口不言。尔豪也沉默着,好一会儿,他轻轻说了句:

“爸爸是个英雄,这世界对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这话增加了我对尔豪的了解,他是爸爸的儿子,不是雪姨的,他爱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停了一下,我问:

“你现在住在哪里?”

“一个同学家里。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后,可以自己缴学费了。也该学着独立了。”

“你——”我犹豫了一下,“最好给我留一个地址,这样,房子卖了之后,我可以送一半的钱到你那里去。再者,梦萍那儿也应该去看看,我想雪姨不会去看她的。她那儿的医药费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现在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只有等房子卖了再说!”

他点了点头,写了一个地址给我。然后,他到他的房里,收拾了一批衣物和书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梦萍的东西给他,说:

“梦萍出院之后,恐怕只好住到你那里去。”

挟着东西,提着箱子,他向门口走,走到门口,他说:

“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最好把大门关上,刚才我来的时候,大门是虚掩着的。”

我点了点头,他走了一步,又回头说:

“书桓怎样?”

“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强掩着痛楚说。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