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26页)

主人陪同寒月出门之后,究竟去到何处,是怎么去的,不得而知。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迟,翌日早餐,已经九点钟了。咱家照例趴在饭桶上。展眼一瞧,只见主人默默地吃煮年糕哩。吃一块,又一块。年糕虽小,可他一连吃了六七块。他将最后一块剩在碗里,说声“不再吃啦”,便放下筷子。假如别人这么任性,他决不会答应。他极为得意地大摆主人威风,眼看混浊的菜汤里有焦糊的饼渣,竟也泰然自若。

女主人从壁橱里拿出胃药搁在桌上。主人说:

“这药不顶用,我不吃!”

女主人硬是劝说:

“不过,你吃淀粉质,似乎大见功效呀!还是吃了吧!”

主人上来了犟劲儿:

“淀粉也罢,什么也罢,反正是不管用。”

“真没有恒心!”女主人喃喃地说。

“不是我没有恒心,是这药没有效验,”

“那,前些天你不是说‘大见功效,天天都吃’吗?”

“那些天见效,可这一阵子又不见效啦!”回答得很像对诗。

“这样吃吃停停的,再怎么灵验的药,也休想奏效。如果不耐心些,胃病可不像别的症候,不容易好啊!”女主人说着,回头瞧瞧手捧茶盘、一旁等候的女仆。

“这话不假。若是不再少喝一点,就没办法辨别到底是好药还是坏药。”女仆不管二七二十一,为女主人帮腔。

“管它呢。不喝就是不喝。女人懂个屁!住口!”

“不管怎么,也是个女人!”女主人说着,将胃药推到主人面前,大有逼人剖腹之势。主人却一言不发地踱进书房。

女主人和女仆面面相觑,嗤嗤地笑。这种场合,咱家如果跟进去,爬上主人的膝盖,肯定要倒霉的。咱家便人不知鬼不觉地从院内绕路爬进书房的檐廊。从门缝往里一瞧,主人正打开爱比克泰德①的书在读哩!假如能像通常一样读得明白,还算有点非凡之处。但是,过了五六分钟,他便摔也似的将书本扔在桌上。“一定是这样的收场。”我心里想着,再仔细一瞧,只见他又拿出日记本,写下下述一段话:

①爱比克泰德:(约六六——?)古罗马斯多葛派哲学家。他的伦理学格言是:“忍受,自制。”

与寒月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等地散步。池端酒馆门前,有一艺妓身穿花边春装,在玩羽毛毽子。服饰虽美,容颜却极其丑陋,有点像我家的猫。

挑剔丑脸,大可不必偏偏举我为例。咱家如果到剃头棚去刮刮脸,也不比人类逊色。人类竟然如此自负,真没办法。

拐过宝丹药房路口,又来了一名艺妓。这一位身姿袅娜,双肩瘦削,模样十分俊俏。一身淡紫色服装,穿得板板整整,显得雍容大方。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源哥,昨夜太忙嘛,所以……”她的语声像乌鸦悲啼一般沙哑,使她那难得一见的风韵大为减色。甚至叫人懒得回头瞧瞧她所谓的源哥乃何许人也。我依然袖着手,向官道①走去,而寒月不知怎么,有些意乱神摇。

①官道:由筋违桥(今万世桥)至上野广小路,因将军常从此路去参拜上野神社,故名。

再也没有比人心更难于理解的了。此刻主人的心情,是恼怒?是兴奋?还是正在哲人的遗著中寻找一丝慰藉?鬼才晓得。他是在冷嘲人间?还是巴不得涉足于尘世?是因无聊小事而大动肝火?还是超然度外?简直是莫名其妙。猫族面对这类问题,可就单纯得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恼怒时尽情地发火,流泪时哭它个死去活来,首先,绝不写日记之类没用的玩艺儿,因为没有必要写它。像我家主人那样表里不一的人,也许有必要写写日记,让自己见不得人的真情实感在暗室中发泄一通。至于我们猫族,行走、坐卧、拉屎撒尿,无不是真正的的日记,没有必要那么煞费心机,掩盖自己的真面目。有写日记的工夫,还不如在檐廊下睡它一大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