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世界的王气(第2/4页)

过去西汉末年民间起兵,那刘秀便是地主,东晋与南宋抗异族的大河南北豪杰亦多是地主,隋末瓦岗寨的英雄以单雄信为座主,《水浒传》里梁山泊好汉以晁盖为座主,单雄信与晁盖都是地主。清末民间起兵反抗太平天国,那湘军亦是多得地主的资助。过去西洋的领主,日本的诸侯,能弄兵不足为奇,中国的则是单纯的地主,并没有政权的,却竟能为天下起义。还有几次是地主虽不参加,但民间既已起兵了,亦仍问他们要谷要钱,才成得事。民国以来,如对日本的八年抗战,民间的生活仍能过得相当舒齐,中国的乡村地主与城市富室对民间经济的盈虚自在,生机流行,亦是有功的。

中国的农民平时让地主也不过让三分,不到得冤沉海底,农民发难是天下事而不只是农村的事,他们是要会会天下的英雄好汉,不为找地主报仇,而历次关于土地改革,如北魏及隋行均田,皆由朝廷来施行,又如此次解放后,农民要等上头来发动分地,便因中国实在没有阶级的仇恨,也没有西洋那样的土地问题。

民国初年没有大规模的农民造反,是因军阀割据内战,他们多去当兵了。这与五代时藩镇的兵是黄巢的余众,明末的农民在李自成张献忠与四镇兵之间随意跑来跑去,清末的农民可以从太平军与捻乱转变为湘军与淮军,皆是中国农民的不甘于只做一个阶级,而要与天下人在一起。所以共产党当初强调土地国有与农民的阶级,倒反使农民感觉寂寞,而后来是说为抗战与解放,农民爱他的这气魄,而且减租分地亦说是只照孙中山先生当年说过的,很平正明理,所以才去做了解放军的。孙先生当年,也不是农民协会有什么作用,而是以国民革命军来吸收农民,他是晓得以英雄豪杰待农民。

中国的工人亦和农民一样不作阶级斗争,因为凡是中国人皆有一种达观,常说钱是要人赚的,亦要人会得用,又说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西洋人孜孜为利是为上帝服务,何等正经,而中国人说赚钱则不过是骗骗而已,你问他:“宝号的生意很得法?”他答:“好说好说,也不过是骗骗嘴巴,骗骗日子。”这样的谦逊而洒脱,把郑重的事亦只当是小小的调皮。这样,便连阶级的利害也认真不起来。

中国的资本家没有增积资本的神圣观念,却是只要生意好,就待工人也慷慨。逢到大事情,则尤其看得开,比方抗战当年上海的厂主店主,觉得沦陷时期还讲什么,就让工资提高吧,而抗战胜利了,则又是大家的喜事,让工人也得点好处吧,如此就又提高工资,中国在战时及战后工资之高在比例上是世界第一。又如地主,见佃农不缴抗战时期的租也就罢了,若在西洋人,至少事后也要追缴的,为了权利义务的神圣观念,这也可以说是现代产业的精神未立,但中国人把雇佣关系亦依于做人的道理,实是廓清处理剩余价值的问题的基本德性。

中国的现代工人罢工远比西洋工人活泼,恰如中国农民向来敢和地主打官司,为西洋封建时代所无,但并非以阶级斗阶级,而宁是以平人斗阶级。特别是零碎的罢工比西洋多,工人只因厂主在做人的道理上说不过去就罢工,但是除了那次为五卅惨案对日本及英帝国主义者,竟没有过大罢工,因大罢工需有阶级意识,而他们是在争待遇的场合亦看各厂的情形不同,分别交涉。有时为声援他厂的工人而加入罢工,也是为打抱不平的意思多。

上海一家纱厂,经理来工房和女工搭讪,工人大家都嘘起来,唬得那经理连忙退出。他们又极恨讨好上头的人。这好像阶级的敌对意识很深,其实也只是出于侠义,因为他们是这样的思无邪。又有个女工,外面来了求爱信,她拿给工友们看,那班男女工人,就非常热心替她查询,打听得那人当小学教员,是规矩的,乡下家里也并无妻子,又找他当面谈了,把话都扣着实,然后大家帮助那女工和他结婚,个个都送礼去吃喜酒。这又好像阶级爱很深,其实都是兄弟姊妹的亲情。他们慷慨,要朋友,同乡人来上海,他们殷勤招待,使用钱财很健康,上海地方的世俗繁华在他们都成为好。连他们的工会也是帮会性格的,讲江湖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