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区的通俗的小说(第9/10页)

综合看来,在这场讨论中,论者有一个基本的意识,即把通俗文学当作一个严肃的课题来对待,从启蒙民众的角度给予高度重视,既注意把它与“纯文艺”区别开来,更注意把它与“俗文学”区别开来,主张以其娱乐功能为手段,以其教化、认知功能为目的。这实际即是“形式”为“内容”服务。这不禁使我们注意到,这场讨论与发生在国统区、解放区的同类讨论存在着惊人的相似。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文艺要为人民大众服务,要解决普及与提高的辩证关系,要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并重。这一讲话决定性地提高了解放区通俗文学的地位。国统区以向林冰和葛一虹为双方代表的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争论,最后也归结到大众化的道路上。老舍在《谈通俗文艺》中把“通俗文艺”与“大众文艺”相区别,实际跟陈蝶衣的用意是二致的。茅盾主张大众化要利用旧形式(《大众化与利用旧形式》),艾思奇甚至写出了《旧形式运用的基本原则》,周扬、何其芳等人也大谈“形式”与“内容”,结果,国统区、解放区的通俗文学都得到了空前的重视。如果把沦陷区的这一情况放进去一并观察,就可看到全国范围内,新文学面临着五四以来又一次巨大的话语变革,这一变革对当代文学的影响是至为深远的。当然,沦陷区与国统区、解放区所理解的“内容”、“形式”可能各自不同,所以,通俗小说的面貌也大不一致,但仅此一点即可有力说明,沦陷区通俗小说的繁荣是文学自身发展所主要决定的,并不因“沦陷”而失去其自身固有的任何艺术价值。

最后应当注意的是,沦陷区通俗小说的兴盛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与此同时,国统区和解放区的文艺界也都对通俗文学青睐有加。国统区的通俗小说先是借抗战小说抬高品位,又转而以讽刺、暴露增加其思想深度,例如张恨水,后来又有无名氏、徐讦的被学界称为后期浪漫派的小说——算是较为精致的通俗文学。解放区的通俗小说则无论在品位上还是影响上都压过了先锋小说,赵树理这样的作家成了小说界的核心人物。另外,与沦陷区一样,国统区和解放区都进行过文艺大众化的讨论,都对五四以来新文学发展的得失进行过总结阐发。这似乎又可说明,通俗小说的兴盛是不好仅凭沦陷区这一维去思考的,沦陷区与文学的兴衰并无必然联系。

除了理论上比较深人的探讨外,沦陷区通俗文学与先锋文学、与世界文学都是相沟通的。当时的雅俗之间并不像今天这样存在如此巨大的分野。同一本刊物上,往往是既有先锋文学,也有通俗文学,有时不大分得清彼此。如《春秋》杂志上既有孙了红、胡山源、程小青、张恨水、丁谛、郑逸梅之作,也有茅盾、巴金、沈从文、臧克家、黄药眠、王西彦,乃至冰心、李金发、穆木天之作。从作家看,予且、丁谛、谭惟翰等人主要以通俗小说家面目出现,但他们的有些作品,尤其是短篇,无论看内容,看形式,都没有过硬的理由说它们就不是先锋文学。如谭惟翰的《夜阑人静》当然可视为通俗小说,但他根据戴望舒的名作《雨巷》的意境所写的同名小说,却是先锋意味很浓的、颇有点“为艺术而艺术”的一出恋爱悲剧。同样,危月燕的《花都蒙尘记》可视为通俗小说,而他写的《首阳山》,却与鲁迅的《采薇》一样,属于“故事新编”风格,按某些学者的观点,颇带表现主义风格,这却又是先锋文学了。所以,不少作家实际上具备了多副笔墨,也许这是沦陷区的生活现实迫使作家不得不“多才多艺”吧。顾明道、程小青都兼作书画扇面,予且为人批命占卜。徐卓呆在郑逸梅的纪念册上写过十六个字:“为人之道,须如豆腐,方正洁白,可荤可素。”这恐怕的确写出了这些“沦陷区文人”在特殊处境下的心态和操守。所以,像《大众》这样的刊物,敢于宣称:“在这本《大众》里面,新旧两派,可谓巳经打成一片,虽在目录里面,也看不出一点痕迹。”《春秋》杂志则主张正统派与鸳鸯蝴蝶派应如“陆处之鱼,相煦以沫”。通俗文学并未因先锋文学的萎缩而大露其短,相反却趁机吸取先锋养料,丰富了自己的装备,就好像正规军撤退以后,游击队反而发展壮大,成了“准正规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