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第6/14页)

保尔的吝啬成为村里人的笑柄:他有时将穿旧的深色呢子衣服送给他的仆人。这是他请最好的裁缝做的,但总是令人想起路易十八时代圣会的先生们穿的呢子大衣。有时,他好像也承认这些衣服已经磨得失去了光泽,而且还是翻新过的,但是,在支付了仆人给裁缝的钱后,他又要了回去。甚至有人说,他仍然保存着巴黎生产的最好的糖果盒,盒里经常装着微微发白的巧克力或被人轻轻咬过的残缺不全的糖衣杏仁。那些开玩笑大王甚至还说,糖衣杏仁都是被人吮吸过的。这是他在圣诞节招待穷人用的。在家里,这个一无所求的男人要求的是最精细的菜肴,但当把菜肴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经常又不吃,或者漫不经心地把银汤匙往盘子里一杵就放下。格兰渡的暖气总是开得较晚,关得较早。玛丽穿毛线衫。单用吝啬这个词还不足以说明保尔的所有问题。因为,他老是吃不饱似的。为了不浪费上帝赐予的食品,他总是等玛丽或孩子吃完饭以后,再把他们的盘子里根本没有动过的鸡蛋或点心打扫光。像穷人一样吃变了味的糖果,这固然是节俭;但这样自讨苦吃,是为了磨练意志,为了谦卑,为了折磨感官。如果收到一封信,从笺头或字体判断是公证人寄来的,内容是有关资产的事,或者是一位亲属写的,这位亲属的身体状况使他担心,他便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把信揣进衣兜里,等到第二天再拆开看。他不性急,不好奇,不贪欲。米歇尔心想,这位有时好淫乐的禁欲者在爱情方面是不是也如此。

这对表面上似乎亲密无间的夫妻,其实出现了不易察觉的裂痕。可以肯定地说,保尔娶了玛丽,为了子女,不得不放弃马耳他骑士的封号。因为据说,诺埃米的平民祖父卷入了一起肮脏的财产案件。这样的顾虑是不是会影响居住在阿文提诺山漂亮的古罗马别墅里的骑士团首领?我不知道,我甚至想,保尔是否真的拥有这个他与玛丽结婚会有损于子孙后代的名誉地位的封号。一切与贵族有关的事都是由摩根命运女神决定的。他们夫妻之间表面上很和睦,但实际上却存在着更加微妙的关系。保尔的父母经常到美丽的蓝色海岸过几个月的冬天,去巴黎与从前的正统派人士聚会,因此,保尔也有机会参观巴黎的博物馆,游览名胜,逛圣日耳曼大街和一些旧皇宫。旧皇宫里有许多艺术品,尽管并不都是佳作,但琳琅满目,比外省的艺术品更精美。他多次去罗马;而玛丽只去过一次,那还是去度蜜月的,她对罗马教皇接见他们还记忆犹新。后来她生了孩子,再也没离开格兰渡。保尔利用去葡萄牙参加圣事大会的机会在那里小住了几日;他喜欢回忆葡萄牙乡下妇女的美貌。她们挽起衣袖,赤裸着双臂,手扶着头顶上装满水的陶罐,个个都像昔日拿撒勒的圣母。玛丽听着他对葡萄牙妇女的赞美,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儿,她怀疑,在对美的品味上,似乎有一点儿不正经的东西。保尔不时地去巴黎找他的代理人商谈事务——他总是有两三件有关遗产的诉讼案件要解决——有时还去参观一处画廊或逛一家古玩店。他去那里,不是为了购买艺术品——他要那些玩意儿有何用场;对他来说,一件艺术品,就像摆设在格兰渡家中的漂亮家具和价值昂贵的绘画,只有自几代人以来就属于自家所有,那才是有价值的——但这是他的乐趣,他甚至还去过雷诺阿和莫奈的画室。有一天,他给玛丽带来一件礼物:是一个长纸盒,还用一根白色的带子捆着。玛丽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喜欢打扮,但尽力克制。她似乎希望能有一件不袒胸露肩、紧腰宽下摆的褶裙。这种裙子做工精细,在当时被视为一种奢侈品。然而,她打开外面糊了一层丝绸的纸盒一看,里面装的是一块玫瑰色的光亮的料子,料子色调素淡,但上面绣着深色的李子树枝。花瓣微开,似乎是一派不耐寒冷的样子。树枝上还有一只小鸟。玛丽打开这件具有异国情调的织物,原来是一件日本明治时代肥大的绣花和服。对这件和服,某些被誉为国家活宝典的大艺术家仍保留了其奥妙所在。她奇怪地看着和服的宽大的袖子,根据日本文学作品的描写,那是用来悄悄地擦拭眼泪的,而闪闪发光的银丝腰带则是扎在腰部的。制作精细,色彩鲜艳,美观大方,与一般的衣服大不相同。保尔告诉她,这种和服已经成为巴黎的时尚便服。但他的年轻的妻子突然面色涨得通红,喘着粗气,抽噎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