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夜之城(第7/13页)

“我不想和你一起走。”艾米莉说。

“你想和谁一起走?”朱云峰说。

“我不想和任何人一起走!”

他们后来就回了工厂。几个月以后,朱云峰告诉艾米莉,就是那天在公园的时候,他觉得他们俩有可能会成。他看出来了,艾米莉的心思当时摇摆不定。

那家工厂雇了50个人。台湾籍的老板公开告诉工人们,他来到中国大陆的唯一一个原因,就是这儿的劳动力更便宜。工人们都不太喜欢他们的老板。有些工人1小时的工钱不到1块人民币,相当于12美分左右;这意味着他们为了要拿到足够过活的薪水,就得超时工作。工人们每次说起他们的老板,就像很多在深圳工作的人说起他们的台湾老板一样,都会用两个词来形容他:小气、好色。不过这家首饰厂的老板心眼没坏到哪里去,这家工厂的条件比很多“关外”工厂要好一些。这儿的工人们星期天可以放假,平时下班以后也可以出去,但要在晚上指定的时间前回到工人宿舍。这时间通常是11点或12点,取决于老板当天的心情。

工人宿舍在一栋六层楼的楼房,老板把最上面两层都做宿舍用。宿舍里每个房间住着4到10个工人。这是家“三合一”的工厂——产品、仓库、人住的宿舍,都在同一栋楼里。工厂的这种布局在中国是不合法的,工人们都知道;他们也知道这栋楼底层里贮存的一些原材料属于极易燃的物品。还不止这些;曾经有个电工来为这栋楼做检查,他告诉艾米莉和其他的秘书,这栋楼的电路是有问题的。从那以后,艾米莉就自己画了张从大楼里逃生的路线图。如果晚上发生火灾的话,她打算先跑到6楼宿舍的平台,然后跳到隔壁大楼的楼顶上。这就是她打好的主意;她不会去对别人说什么“这是违法的事情”,因为根本没人要听。在“关外”,这样的“三合一”工厂比比皆是,工人们也没什么办法。他们都是背井离乡出来的。

10月里一个星期六的夜晚,朱云峰和艾米莉一起过马路时,拉住了她的手。那一刻艾米莉的心脏差点掉了出来。朱云峰紧紧地拉着她。

“我太紧张了。”当他们走到马路对面时,艾米莉说:“我不想这样。”

“怎么了?”朱云峰问:“你以前从来没和人拖过手吗?”

“拖过。”艾米莉说:“但我还是很紧张。”

“以后我们都会这样。”朱云峰说:“你应该很快就习惯了。”

后来,当艾米莉告诉我这个故事时,她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笑。她做了个中国女人常常会做的动作——用手遮住她的嘴,就像是回忆里的快乐满得都溢了出来。

每隔6个月,我都要坐上火车南下,往深圳去。在中国,正式的外媒记者护照需要一堆的文件:你要由一家刊物做担保,向政府申请常驻新闻机构证和记者证。我现在还没有这些东西,所以我现在每年都要去两趟香港,用50美元向那儿的旅行机构买一张6个月内多次通行的商务执照,也没人会问我什么问题。这成了我固定的迁徙路线:每当夏秋之交,或是冬尽春至,就到了我再一次南下的时候。

1999年4月,我这么来回折腾,办下了我的第1张中国签证。在火车上的旅程是愉悦的;由北往南,我喜欢看着那些光秃秃的平原逐渐过渡到一片繁茂的青绿。我在香港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把我所需要的签证办下来了;然后当天我就过关返回深圳。我在深圳搭上一辆去龙华的巴士,艾米莉的工厂就在那儿。她告诉我说当地只有一家外国的餐馆——麦当劳,她就在那儿等我。她向工厂请了一天假。

我们已经有两年不见了;不过她看起来没怎么变。她穿着一条式样简单的绸裙子,是蓝色的,头发扎在脑后。她对着我笑,跟我握手——她知道这是美国朋友的会面方式。我们主要是说中文。她告诉我说,如果用母语说话,她感觉会自在很多。她学生时代的那种腼腆样子已经荡然无存了;她现在成了我的向导,飞快地拽着我穿街走巷,来到另一个巴士站前,搭上一辆前往深圳特区关内的车。在关口,穿着制服的守卫检查了我们的证件——我的护照,她的边检证。然后我们坐的巴士就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直把我们带到这座城市的心脏。